我进入文学写作的时候,是一个没有文学的年代。那个年代文学被打倒了。那是40年前。那个时候,我在上海星火农场砖瓦厂当知青,每天烧窑,加好了煤就坐在窑顶上,看着远处。窑的前面是一条河,对面是上海文化五七干校,上海所有的文学家、艺术家在那儿放牛、养猪、种庄稼。我坐在窑顶上能够听到干校大礼堂里传出“打倒巴金”的声音。那时在打倒文学。可是很奇怪,我坐在窑顶上看着远方,却走进了文学。
三十几年前,我写了一篇短短的小说,投啊投啊,一个个的刊物都拒绝了。他们觉得小说很好,可是不敢录用,因为有风险。这篇一个一个刊物都不敢发表的小说,江苏《少年文艺》用了,当年的主编叫顾宪谟。后来,它获了1957—1979江苏省第二届儿童文学评奖一等奖。顾主编坐火车来上海通知我去领奖,那是一个非常热的夏天。我进入文学的第一次最隆重的面对,就是在这次领奖仪式上。当我到达的时候,很多报刊的记者举起了相机,相机发出一道道光,就在那样的光亮下,一条未来的路正式开始了。就是儿童文学的路。那些光亮留给我的不是文学的荣誉和个人的骄傲,荣誉和骄傲都是很容易失色的,甚至连自己都会失掉兴趣,它们留给我的是文学本身的亮光,是对于文学的敬重。
在颁奖以前,主编请我到会客室,讲了过程和故事给我听。是关于我的小说的。我的小说叫《马老师喜欢的》。他觉得这个作品非常好,想发表,可是拿不定主意,就把这个作品印了很多份,给南大南师大的老师看,那些老师也意见不一。晚上,他对爱人说:“有一个作品我想给你看一下,如果你认为可发,我就发,但如果你同意,将来有了风险,请你与我共担。”他的夫人很快把小说看完,立刻说:“你发,有什么事情我和你一起承担。”这篇小说后来就发出来了。现在听这样的故事,你会知道那个年代的编辑们、写作者们对文学是怎么敬重的,是被捧在手里,端庄的。这样一种心情,态度,一直到现在,我始终都保持着。
我不是一个进行巨量写作的人。我是不是没有进行巨量写作的能力呢?不是的。我是没有进行巨量写作的热情。我把文学看得很重,因为我是在一个没有文学的年代走入文学的。我把文学看得很高,因为我是在一个文学被践踏的年代走入的。如果我不是把它看得很重很高,那么我那个时候来到这里面做什么呢?我为孩子写每一篇小说、散文,都是很正式很敬重的。我不糊弄孩子,不糊弄读者,是因为我不糊弄文学,不糊弄文学在我心里的感觉。不糊弄那珍贵。如果我稍微放纵一下自己,有无数的约稿在等待着我。我每天就可以等待着寄来的稿费单。我从来没有告诉过别人,三十几年里,我究竟写过多少字数的儿童文学。我老觉得不可理解的是,有的人怎么在很短的几年里就宣称自己写了200万字、300万字?我不能理解一个人几乎除了自己别人都不知道他,没写几年,怎么就出文集了。当然,那也是他的“文集”,可是,这是我们说的文集吗?是文学里、著作里的那种概念吗?我的自己的“子涵童书”的序言是这样写的:
“我为小孩写作了很多年。我是著名作家了。可是我仍旧只是一篇序言。
什么叫序言呢?
就是开始。
就是第一页。
就是必须十分认真。
就是不可以马马虎虎。
就是心里很清楚,世界上有多少优秀的作家,优秀的文学,优秀的为孩子们写的书。
就是知道,努力的路途有多长。
就是每次开始新的写作,都会有些小心翼翼。……”
在这样一个追求轻松的年代,我这样说文学,这样说写作,真不合时宜。可是这是我的真实的声音。我不用假声说话。不过,我写的儿童文学,我的那些孩子故事,都是轻松、风趣的。我是敬重地写着幽默。我制造笑意、笑声的时候,是有人格方向的。没有人格方向不是真的幽默,也不可能得到真正的轻松。
十日谈
我写童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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