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的圣诞节前夕,我于半夜起床去浴室方便,身体摇摆不停,摔了一跤,在家具上碰伤胸部肋骨,疼痛非常,惊醒老伴,她反而责我,到了这把年纪还不行动小心?她自己两年前曾在街上摔跤。急送医院治疗,但我的医生检查了X光后,说我骨头未断,不需手术。经过长期疗养,终会自愈。但我疼痛难当,晚上不能睡觉,只要咳嗽一下就觉胸骨剧疼。朋友要前来探访,只能谢绝。白天横躺在椅上看书报打瞌睡,晚上防止打喷嚏或咳嗽。次日圣诞节,外孙女高高兴兴来家打开礼物,热热闹闹,也引不起我的兴趣,情绪低落,深觉长生有何意思?
在这种情况下,数天后突然接到许多朋友电话吿我老友夏志清去世的消息,立起兔死狐悲之感。他长我二岁,我马上想到年前去世的另一老友唐德刚。有一时期,朋友们因为我们三人兴趣相投,年龄相若,把我们戏称为“纽约三老”。我深感惭愧:区区的我,怎可与这两位学术高深的朋友相提并论?我对历史学家德刚的口述历史与后来写成的胡适、李宗仁等传记极为欣赏,而夏志清的独一无二的英文著作《中国现代小说史》一书,则是我与美国文友谈论中国现代文学时的资料依据。
多年前我们“三老”经常相聚期间,我觉得最有趣的一件事是所谓“东唐西夏”(或“西夏东唐”)之间的笔战。笔战好像缘于对《红楼梦》一书的争执。我对红学不熟,在一旁只觉两位老友的学术争论非常有趣。许多朋友把这两位好友之间面红耳赤(在我们聚餐时)的辩论看作一场好戏,他们夹了英语的安徽官话(唐)与苏州官话(夏),加上我这个讲宁波官话者的偶然穿插,一定让在场旁观者感到好笑。
夏志清与其兄夏济安早在我青年时代即蜚声文坛。我与弟弟乐山当时很觉艳羡,一心希望我俩兄弟也有幸与他们齐名。济安早逝,让我深感遗憾的是乐山一直未有机会与志清相会。盛年时,乐山在反右与“文革”期间吃尽苦头。
我兄弟在少年时对张爱玲的作品都很着迷。那时我们已开始在柯灵所编的《万象》杂志发表散文与小说,而当时由柯灵一手提拔出来的张爱玲正在上海文坛大出风头。我还记得某次柯灵与一群替《万象》供稿的“小喽啰”们(除我兄弟以外,还有沈寂、何为、沈毓刚,以及徐开垒等)聚会,谈话间,他盛赞张爱玲,嘱我们要向她“学习”。张爱玲那时虽享有盛名,但深居简出,我们只见过她一次。没有想到多年以后,经夏志清登高一呼,已故世的张爱玲声名鹊起,在大陆、台湾、香港等地吸引了大群青年读者。
夏兄说话喜欢打蹦(上海话,即“打趣”),在餐桌上谈笑风生,我们都喜欢与他坐在一桌,因为谈话更有趣味。但他的兴趣是在美丽女郎,坐在美女旁边时,他那毫不掩蔽的赞美和假装调情的态度,令美女受宠若惊,使我们同桌者大乐。我还记得,某次我带了妻子与他及唐德刚夫妇在唐人街一起用饭,他又是谈笑风生,手舞足蹈,一下子将我那已是老太婆妻子的老花眼镜打落在桌上,我们一起大笑。至今,我向老伴提起夏兄时还是指明“那位打掉了你的眼镜的夏教授。”
我们最后一次相聚是朋友们替他开宴会庆祝他90寿辰。饭后一位朋友自告奋勇要开车将我们两位老人送回家。当时志清已坐了轮椅,由夏夫人王洞推着。我们先到他家,我见夏夫人努力推轮椅从车边走向人行道,一阵心酸。此后我们都因老弱,没有机会再见。
现在我自己也因伤了胸骨卧病。有人祝我“长寿”,有何意思?“纽约三老”只有一老仍存。前天有朋友问我是否信仰宗教,我说我父母信佛,我是教会学校出身,妻女上教堂做礼拜,而我则是无神论者。这位朋友劝我信教。如今我将近终年,也觉心动。谁知道?不久唐夏董三老也许将在天堂相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