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6年的秋天,校园里的人很少。能够去串联的同学都去串联了,乘火车换轮船,不花一分钱就看见祖国有多大,形势有多好。不能串联的,就在家里呆着,躲闪着出身不好的羞辱。我没有去串联,也不喜欢在家里躲闪,依旧天天去学校逛,看看又贴出来的新大字报。新贴出来的大字报也很少了,中学生,即使想满口胡言,其实也胡言不了多久,肚子里就那点儿货,说着说着,早已空空荡荡。新思想本来就没有,新口号又想不出来,大字报栏上只能零零落落,风雨扯碎的胡言乱语被浆糊死死沾在那里,想落到地上被扫进垃圾箱也很困难。
学校的大字报栏主要在办公楼和教学楼当中那一块地方。六七月的时候,这一块地方如火如荼,让你恍惚觉得,革命就在这儿,胜利也在这儿!可是现在冷清得像个玩耍散去了的弄堂,我在冷清的弄堂里逛。
这时,我看见了党支部书记。她戴着草帽,戴着袖套,穿着布鞋,正在扫地。蓝色的上衣已经洗得很淡。“革命”前,在校园里看见她,几乎都是在从办公楼到教学楼的路上。她庄重地走着路,不会主动和学生打招呼,都是学生对她说:“许老师好!”然后她说:“你好。”她脸上没有什么笑容,是党支部书记那样的严肃,可是目光里有温和,目光里还有那个时代一个党支部书记眼睛里应该有的纯正和庄重!那个时代中学生的眼睛里,党支部书记是很大的,在我的眼睛里很大。
可是她现在在扫地,她被打倒了。她从前走在校园路上的纯正目光里闪耀的全是革命的方向和神圣,可是现在把她打倒的理由却是她搞了资本主义和修正主义。她扫地的时候目光是卑怯和软弱的,隐隐地还有不好意思。她走过我身边的时候没有抬头,但是这时,我轻声地喊了她一声:“许老师好。”我喊的时候先看了看四周,四周没有人。如果四周有人,只要有一个人,我都不会喊,我没有那么大的胆子,我是个胆子很小的小孩,那时只有初三。
许老师抬了抬头,轻声地对我说:“你好。”然后又立即低下头扫地了。我没有看清楚她眼睛里有什么,是闪耀的还是流露的。
那是1966年秋天的一个瞬间。长度比一片叶子落下来还要快。我不知道党支部书记许老师后来是不是记得这个瞬间,但是我记得。我只要想起就觉得安心。我而且记得许老师对我说“你好”时,口气里有些对大人说话的感觉。是不是那个时候她觉得面前的这个学生有点儿懂事。我也觉得自己那时是懂事的。
秋天和冬天,我不但在自己的校园里逛来逛去,还到很多的大学去逛,去看胡言乱语。冬天的时候我走进了音乐学院。音乐学院也是空空荡荡,没有几张大字报,也没有钢琴声和小提琴声,但是听见了一阵小号,吹的是一支鼓舞造反的歌曲,急速,有力,让冬天的校园冷得更凌厉。树上的几只乌鸦不害怕,依然高高站立在那儿。
这是一个不大的校园,逛一会儿就可以逛完。最后我就逛到了一排琴房前。这时是下午两三点,琴房静悄悄,但是在一间琴房的门口坐着一个人,远远一看就知道是个老人,而且像“牛鬼蛇神”,穿着黑的棉衣,戴着绒帽,手插在衣袖里,身体微微往前弓着。那一天是晴天,可是阳光微弱,我走了过去。我想,他是坐在这儿晒太阳吗?走到琴房门口看见墙上贴着打倒贺绿汀的大字报,我立刻明白了,他就是贺绿汀。他没有抬头看我,依旧弓着身。那样弓着坐在椅子上,身体就显得很小。他就这样很小地坐在微弱的阳光里。
我没有多停留。我不敢在“牛鬼蛇神”面前站很久。但是那时我想到了《游击队之歌》。我离开琴房。走了一段路又回头看看他。这时有个戴着红围巾的女大学生走过来,我指了指问:“他是贺绿汀吗?”“是的。”她的语气里没有凶狠,她长得很好看。
很多年以后我知道,贺绿汀的《游击队之歌》是在山西一个冰冷的煤仓里写的,但是过了很多年,他却在另一个冰冷里坐着,阳光是那么微弱。
我一直对自己说,如果那一天,我走到他面前时,周围一个人也没有,我偷偷地问他一句:“你冷吗?”那有多好!可是我根本没有想到。那个下午,在这个很大的音乐家面前,我心里的阳光更微弱,甚至一点儿没有。
我这样想起和说出的时候,心里是不安的。
那么我现在可以补上吗:“你冷吗,贺绿汀爷爷?”但是又有什么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