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些人,一些作家,常被冠以“再发现”三个字。有时的确算是这样,有时却是被夸大,而不是被发现。人性里有喜欢故意反拨的一面,有逞强好胜的一面。但使性子对于学术来说仍然是没有什么意义的。
别林斯基曾经说过:经过了必要的时间之后,人人都将各归其位。一个人虽然经过了时间,但是不是“必要的时间”,还要打个问号。比如说后人出于各种原因附加的情绪,各种各样反拨的冲动,都要在时间里剔除才好。
有的作家在外面名声大得不得了,到台湾到香港,几乎只谈这一个,怎么也离不开这一个。为什么?因为大陆长时间不谈这个作家。这是文学史的偏颇,想不到回头引来的反拨力竟然如此巨大。这是人性的特点。反作用力和作用力是相等的,尽管这也多少有些彼此“使性子”的意味。
做学术是不能有成见的,阅读也不能。无论这成见的理由和基础是如何形成的,都需要放弃。
所谓“阅读之前放空自己”,就是不让心里装上任何成见。成见是做学问、做学术的害物。所以一些时候我们容易被莫名的好恶所左右,使自己得不到一个正常的印象和判断。
先放空自己再去阅读一个作家,那时觉得他有才华,他应该在文学史上占有一席地位,被我们认可和喜欢,这个就没有问题。不然就会不自觉地夸大某一种感受,影响持重的评价。比如某些著述,将曾经被埋没的现代作家给予了极为不同的肯定,认为不仅比鲁迅高,而且高得多了,是那个时期最具有超越意义的天才。怎么可能呢?作家的关怀力,作为人的激情,作品的深刻情感、文学含量、语言魅力,以及最终呈现的人格的力量,强烈的道德感,这些指标怎么能够忽略?这些指标即便退次一等,也并不妨碍成为一个好作家,但不可能是大师级的作家。
好的作家不一定都具备强烈的人道激情,比如他在语言方面给我们的强烈快感,他罗织的精妙的细节。他可以不去关心底层,可以沉浸在自己的趣味里。生活是五光十色的,作家可以表达这一切。
有些作家生前没能得到认可,人们不能认识他,他寂寂无名地离开了之后,才有人渐渐地发现他。比如有人九十年代就开始写性,写生活的荒诞,绝望和游戏,对主流话语的反讽,还有语言的机智,这些作品都好——但冷静想一想,其倾向仍然与时尚、与一个时期的精神潮流是一致的。所以从大的方面看,还是没有个人性的,是多少流于平庸的唱和者。
同样是写性,如果出现在“文革时期”就不得了。因为那个时候不允许描述情爱。那个时期在性爱之类的表达方面,是一种畸形的苛刻和虚伪。如果在那个时候,有一类作家放肆一些——哪怕他是一个地下作家——会让我们多么感佩。这才是一种卓尔不群,一种对于人性经验的大幅度开拓。因为他有勇气反抗潮流,表现出了强大的个体力量。这就是艺术的力量。
可是我们看到的却正好相反:一个时尚风气和潮流的跟从者,看起来很有个性,其实是与时代趋向一致的。他与当时的艺术趣味是非常吻合的——有时候稍微快了半步,也就是快了半步,或者压根就没有快……我们对待泛滥的性爱、解构、嘲讽和玩世不恭这一类二十世纪以来的艺术老套,最好要有一种冷静的态度。
对一些作家作品出现的高评价,还要看来自哪里。是源于诗性的核心,还是趣味相投的意气与策略?是否有商业性的谋划?同一倾向的写作者研究者,对于一个相距遥远的、特别是已经逝去的作家,往往是相当慷慨的。这种种忘情和冲动,其实也是对自己热情肯定的一部分。我们很快就会发现,谈来谈去,不停地歌颂的某类作家和作品,大致上和谈论者自身的思维,还有趣味,是如出一辙的。他们不过是在强调自身的合理性。他们不会是这个时期最清醒的专业人士。
比如说在海内外得到极度推崇的某些观念,最重要最深沉的创作和研究人士,几乎没有盲目跟进的。这同时也说明:最明晰的思维往往是少数的,但是时间恰恰会站在少数一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