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隔壁搬来一户人家
我们班上共有50名左右的学生,基本上由蒋家巷的小孩组成,还有一部分是生活在海防路西康路转弯角的几幢青砖房子中的同学们,都是就近入学。那个时候对于学生上学还费了一番工夫,既要让孩子们准时上学,又不要让孩子发生意外。于是就采取集体排队上学的方式。我们蒋家巷的孩子在公安坊前的一块大空地上集合,8点上课,7点30分,按照从矮到高,排着两路纵队,穿过蒋家巷(海防路391弄),到海防路口,左转到人和街,穿到安远路,右拐就到了学校。我在第二个学期被李老师选为班长,于是在最前面拉着两位女同学陈刘妹、周冠霞的手,一路走到安远路一小。好像整整两三年都如此,后来大了才自由去学校。前几年我见到陈刘妹,开玩笑说,我是拉着你的手长大的。同学们都会意地笑起来。
每次排队上学之前,是孩子最开心的时候,因为在这里可以任意玩耍。这群孩子中,俞宏根常常在公安坊门口骑着他家旧传一辆小自行车,到处游逛,引得同学们羡慕不已。有的跳橡皮筋和跳绳,有的玩丢麻将牌,还有的则在一旁说着话。陶华卿最有吸引力,一批女学生簇拥在她的周围,她俨然像一个公主一般。小学毕业,我们这一班人又都集体进了向阳中学,高爱珍成为我们的班主任,直到送我们1970年去上山下乡。
“文革”前夕,我家隔壁搬来了一户人家。姓钱,那个时候谁也不知道他们是干什么的,男主人老实巴交,每天早出晚归,工作非常忙碌,平时基本上看不到他。女主人是一位40多岁说一口常州口音的家庭主妇,衣着极为素朴。夏天只穿件旧旧松松的针织女式内衣,我的记忆中好像背上还有几个小小的无伤大雅的洞洞,冬天穿条厚重破旧的老棉袄。脚上永远拖着一双廉价的塑胶凉鞋。从外表上看不出他们是有钱人。比较能够显出钱家主妇与众不同的,是她张开口时镶着金子的两颗门牙,和颈项下戴着一条黄金打造的鸡心项链,沉甸甸地晃动着。
他们家不虞吃穿,但是钱太太居然每天都要上附近工厂去拣煤渣回家,省下买煤球的钱。不管是烈日炎炎的夏日,还是寒风刺骨的冬天,每天傍晚,她提着一簸箕煤渣,拖着夕阳回家。双手虽然乌黑,那明晃晃的金鸡心却在颈下闪耀着,与她咧开口说话时的大金牙齿相互辉映。这种金色总是与手上煤渣的黑簇簇颜色不相称。
蒋家巷的人虽然文化程度都不高,也不算富裕,但是对于人物和行为的评判却有一定标准的。例如像钱太太戴着金项链去拣煤渣就被认为有悖常理,人们说她“戴金链条去拣煤渣,有点不登样”。“登样”是一个特殊的上海方言词,意思是端庄和谐,整体打扮得体。如果有人穿着一套西装,脚上一双老头式布鞋,走在马路上,那就被人叫“不登样”,一定要换上皮鞋才登样。
钱家有两个女儿、一个儿子。大儿子叫阿林,瘦瘦削削的,那时节正在读书复习考大学,每天在后门的小房间中温课,不太与人答话。
新搬到一个地方总要受到“老土地”的排挤,这在蒋家巷的词汇中叫“新开豆腐店”,意思是刚刚开张,你得巴结巴结别人。蒋家巷人对待外来者也不例外,新搬到蒋家巷,要获得蒋家巷人的认同,还需要“新开豆腐店”的人花时间与蒋家巷人打成一片。
但是这家人却不一样,男人上班,女人拣煤渣,儿女们每天忙着功课读书,不太与邻居交往,没有什么“朋友淘”。
不过阿林跟我不错。因为我从小喜欢看书,喜欢一些比较带有文化意味的事情。有一次在后门的弄堂里,阿林走出他长时间复习功课的房间,问我:“你知道茴香豆的茴有几种写法?”我正好看过鲁迅的小说《孔乙己》,知道这是他用孔乙己的问题来考我,于是就把这个问题答了。从此阿林对我另眼相看。在他温课累的时候,他也会经常跟我聊聊。我们就这样成为谈得来的大小朋友。
很快,考大学的热潮过去,接下来,要等录取通知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