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弄堂里的二胡声
这种纯粹的二胡声音具有很强大的穿透力,令人耳朵一震。加上我们那个时候也停了课,中学还没有上,于是只要阿林的二胡一响,蒋家巷深处的人会被召唤到昌平路阿林的家门口。我成为站在他门口看他拉二胡的最忠实的听众。阿德微微前倾着头,只管拉,从来不跟周围的人说话。
一开始只有我一个听众,慢慢地,听众也越来越多,后来人们只要一听到阿林的二胡,就会聚拢过来,常常在阿林家门口围满了观众。很多过路人也会停下脚步,远远地谛听着阿林的二胡。“文化大革命”中昌平路上有一景,就是蒋家巷门口阿林的二胡,方圆几里的地方都知道。
阿林在拉二胡中度过了好几年的逍遥派时间,他的琴声在我当时的耳朵里简直与专业的没有什么两样。他的《赛马》拉得真是奔腾狂烈,而阿炳的《二泉映月》又是那样优美凄婉。蒋家巷的音乐素养在阿林的二胡中得到提高,阿林的二胡也给我带来了很多愉快,并引发了我也开始学拉二胡。就连从来没有读过书的妈妈,听到阿林在拉二胡时常常也会侧着耳朵,一边说:“拉得真好。”
阿林家原先那种孤立于蒋家巷之外的感觉没有了,阿林娘也开始跟邻居们打招呼,和颜悦色地与围观的听众说说话。抄家所带来的屈辱,损失了财产的失落感,在阿林琴声中烟消云散,蒋家巷的人根本不在乎他们是被抄过家的资本家,也没有划清界限一说,阿林家就这样被蒋家巷人接受了。
几年之后,阿林大学毕业分配,到东北沈阳的一个制药厂去搞他的通风暖气。我也去了江西插队。过了三年我回到上海读大学,阿林家中只有他的一个妹妹待分配。我便打听关心他的下落,听说他到了制药厂,并没有去搞他的通风暖气,反而成为文工团的专业二胡演奏员。他为了能够调回上海工作,一直没有找当地人结婚。过了很多很多年,才在常州,他们的老家找了一个姑娘结婚,调到常州的一个小镇上工作。
1983年的一个夏天,我已经接到了华东师大录取我为研究生的通知,那时我已经结婚生了孩子,回到母亲那儿去,母亲告诉我,阿林回来了。于是我就转到隔壁,隔着阿林家的门往里看。
阿林正在里面坐着,身上还坐着一个小孩,大约只有一岁多一点。阿林也看到了我,把小孩往床上一放,就走了出来。他在这么个大热天,居然还戴着一顶藏青色的鸭舌头帽子,脸上布满了细细的皱纹,皮肤黝黑,像个老农民。我第一句话就问他:“阿林,你怎么戴着帽子啊?”阿林咧开嘴笑了笑,将帽子慢慢脱了下来,露出了一个秃顶,苦笑着说:“我这是要掩盖真面目啊!”我听他说得有点凄凉,不知道他这几年是怎么过来的。于是问起了他的生活。
原来,阿林调离沈阳的药厂并不是自愿的。“文革”后期,从沈阳制药厂押回到常州原籍劳动,取消城市户口。阿林只能在乡下劳动。没有几个月,头发就开始一把一把脱落。等到“文革”结束,有了一个重新工作的机会,到县文艺团体拉二胡。谁知道,这么多年在乡下的水稻田中劳动,那双手已经无法按准琴弦的每个音符,只得在文艺团中拉大幕。阿林笑笑说,总算我和我的老婆孩子又回到了城市户口,比起在田里插秧、犁田,每天只有几毛钱工分要好多了。我算了一下,那时的阿林也就只有将近四十岁的样子,怎么讲话动作都像个六十岁的老头?
蒋家巷中最有名的人大概是剃头师傅老刘了。几乎每个大人小孩都认识他。他高高的个子,胖乎乎的脸,宽广的额头,梳着那种往后推的发型。两边堆起来小山似的头发,中间有点秃。身上穿一件不太洗的白色大褂,正是这件白大褂突然使他的工作高尚起来,使人搞不清他究竟是医生还是剃头师傅。
打我五六岁认识他起,就见他永远笑呵呵地,在他的剃头摊位前忙碌。老刘会说一口并不纯正的上海话。而蒋家巷的人叫老刘也是用一种带有北方口音的“老刘”,那个“老”字的发音是第四声。他的剃头摊子就摆在蒋家巷弄堂的中间,是一个脸盆架,架上搁着一个掉了不少搪瓷的白脸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