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的一个下午,我来到北大蔚秀园,轻轻敲门。门开了,一个矮个儿老头出现在面前,我躬身一礼:“钱先生,您好!”
这是一次事先约好的拜访。两天前,我来到北京访问学者,一下火车,就给他打电话,语调还有点紧张:“钱先生,您好!”然后自报家门。电话那头传来和蔼可亲的声音:“哦,我读过你的文章,我们还通过信呢。”因他平常住丰台,便约我周三下午往蔚秀园寓所一见。
1993年,我考入东北某校读研,主攻鲁迅研究。导师让我从根基打起,先尝试鲁迅研究史之研究,而在新时期鲁迅研究领域,有一座赫然矗立的高峰,那就是钱理群先生。导师给我们上第一堂课时,就着重介绍了先生和他的专著《心灵的探寻》,并且说,等你们读研三时,要访问知名学者,必须去北京见见钱先生。
《心灵的探寻》初版于1988年,当时引起了强烈反响,但五年之后,我想买时已无处可寻。好在导师那儿有钱先生相赠的一本,便去借阅。拿到书,翻至扉页,有著者近影:眼光平和,神态怡然,脑门上闪烁着智慧的光辉。
我那时颇不知天高地厚,认真读完了这本书,竟不揣浅陋,将自己的疑惑和思索写下来寄给钱先生。事后才觉得未免冒昧,作为现代文学研究的权威,先生可能理会我的求教吗?然而大约过了十天,我就收到了来自北大的回信,言语间全无半点架子。信中还附了一份厚厚的手抄稿的复印件,题目叫《永远压在心上的坟》。文章讲述了“文革”期间他在贵州教书时亲历的一件事,一位女生因为坚持一句真话、一句良心话而投湖自尽,结束了年轻而美丽的青春,先生心头因此留下了永远无法抹平的伤痕。这篇文章当时尚未发表,第二年与其他文字结集出版时,书名为《压在心上的坟》。
仰之弥高,钻之弥深。我渐渐萌生了亲聆先生教诲的渴望,还期盼当面尊一声:“钱先生,您好!”这个心愿,终于在那个秋天的那个下午实现了。
钱先生亲切地把我让进屋里,为我沏上一杯清茶。刚落座,就有人敲门,是先生教的一名美国留学生,研究课题是鲁迅散文诗集《野草》,那天专门来请教一个阶段积累的疑问。先生笑着让我们彼此做了介绍,随即提出由我来讲解。我诚惶诚恐,虽然在《野草》的学习方面下过一番功夫,解答一般问题自认为成竹在胸,可毕竟这是班门,岂敢弄斧?然而转念一想,先生如此信任,又怎能辜负。于是我把那位留学生提出的问题暗暗梳理了一下,便倾尽所学,汇集各家,作了条分缕析,且谨慎地提出了自己的观点。先生在一旁听着,不时微微点头。不知不觉,一小时过去了,留学生致谢辞别后,先生对我说:“我与令师可谓神交,他带学生很有一套……”之后,先生又拿出他新编的一部文学史稿,说是相互探讨,其实是给我上了一堂生动的辅导课。
夕阳西下,我尽管不舍,但总得告辞。临别,先生问我次日有何安排,我如实回答:“已买好明天的回程车票。”先生笑道:“明天我到清华讲学,本想请你一同去的。”我连忙表示要将车票改签,先生一摆手,意为不必。也许为弥补我的缺憾,先生将他关于曹禺戏剧的新著《大小舞台之间》签赠给我。
那个难忘的下午,至今已觉遥远。先生退休十载,年逾七旬,却仍致力于教育与学术研究,据报道今年又推出新著《梦话录》,我对先生的敬仰之情真如江河之水滔滔不绝。其实,何止我一人,1999年,先生就被北大学生评为“最受欢迎十大教师”之首。先生著作等身,桃李满园,他在中国知识分子心灵探寻的历程中留下了深深足迹,给中国思想文化史创造了丰富而宝贵的财富。这是一项极其艰难而痛苦的工作,绝非一般的人类劳动所能比拟,如他说言,是要“把自己烧在里面”。而我,作为追随先生背影的一名后学,只想如当年一般再致一声问候:钱先生,您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