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时候,鸡蛋是稀罕物。在崇明的乡村小学,每逢星期天,学校食堂里烧饭的林师傅回家了,常常,母亲会敲一个鸡蛋,为我和弟弟蒸鸡蛋羹。每次,我们都眼巴巴地等在旁边,候着被母亲敲开、倒空的两瓣蛋壳。我和弟弟拿几张废纸,点燃了,烧热蛋壳,把里面残存的一点蛋清烧熟,又好玩,又好吃。
母亲是嘉定人,每逢寒暑假,我和弟弟就到嘉定曹王的外婆和舅舅家小住。到那里的第一天,大舅妈或二舅妈,总会给我们俩做一个荷包蛋。她们做的荷包蛋不是整只的,用炒菜的铲刀划成一块一块,蛋黄也都是烧熟的,还会放一点酱油,美味非常。
在外婆家,最惬意的回忆,莫过于早晨睡到自然醒。躺在外婆简朴的木床或是大舅妈描金雕花的木头大床上,听着远远的鸡鸣,闻着飘荡在空气中炊烟的味道,脸上吹拂着清冷的晨风。然后起床,在客堂兼厨房里捧着土土的大碗,吃井水煮的碧绿的大米粥。粥不厚不薄,散发着清香,比上海的泡饭,不知好吃多少倍。
大舅妈会腌美味的酱瓜。西瓜皮、茄子、小黄瓜、没长熟的生瓜、黄金瓜、雪团瓜,都是腌酱瓜的好材料。我最喜欢的,是西瓜皮腌的酱瓜。
印象中,大舅妈和二舅妈总是戴一条头巾,围一条围裙,少言寡语,忙于家务。我能记得的,就是大舅妈编草提包、草拖鞋或切南瓜拌砻糠烧猪食的样子。大舅妈的脸有一点方,眼梢往上甩。后来我才知道,这叫丹凤眼。
大舅妈一共生了八胎。前面五胎六个女孩,一个死胎、一个溺死,一个送人,第六胎才是男孩。第七第八胎都是女孩,一生下来,就被留在子孙桶里溺死了。众多表姐表哥当中,我和大舅舅家的大表姐和三表姐最亲厚。
听母亲说,大舅妈自幼丧母,后来又失去父亲,与后母共处。她21岁嫁给19岁的大舅舅,一辈子没红过脸。大舅舅喜欢喝酒,她从无怨言。当年家境艰难,农村的人,只有年底分红才能分到一点点现金。我8岁那年,跟外婆一起参加了生产队的分红大会,外婆和外公一年的劳动所得是56元。在计划经济一统天下的年代,资本主义尾巴被割得干干净净,幸好,资本主义国家的外汇还是要赚的。曹王临近历史悠久举世闻名的草编之乡徐行,即便是那个年月,黄草编织的手工艺品仍然行销世界各国。表姐们都是编草制品的能手,当地叫“做副业”。农家的女人女孩,到公社领了草提包草拖鞋的外贸样品和黄草,回到家编成成品,再交到镇上领加工费。听母亲说,大舅舅的酒钱,先是靠舅妈做草编,后来表姐们渐次长大,她们做副业得来的钱,都给大舅舅买了酒喝。大舅妈七十多岁时,还给我编了几双草拖鞋,穿着十分舒服。想当年,我也学过编草拖鞋,笨手笨脚的我始终没学会。
前几天,家中一时尴尬,没什么食材,我学大舅妈,打几个鸡蛋烧了一盘荷包蛋。蛋多了,油多了,酱油也高级了,做出来的荷包蛋却不及当年舅妈做的好吃。
也难怪,我在超市买的酱瓜和酱茄子,也不如当年大舅妈腌的好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