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年前写《〈论语〉这部书》,谈及“半部《论语》治天下”这一流传已久的谎言,我引用过洪业的一段话:“《论语》中有很重要的政治原则,凡为政者不可忽略,但不可用撒谎的故事来替《论语》鼓吹。”当时引用这段话,仅知道洪业是位历史学家,而对其人其学,却知之不详。
近时终于“幸会”了洪业先生——我指的是在一本书上与之“幸会”,这本书就是美籍华裔传记作家陈毓贤所著的《洪业传》。据陈毓贤说,她著书的意念,是因于一句话的激发:在一次迎春会上,谈笑风生、掌故一大箩筐的洪业先生,被众星拱月似的簇拥着;语言学家赵元任的女儿赵如兰说:“赶快把他的故事录下来,这就是口述历史!”不久,陈毓贤便斗胆上门造访,问洪业先生,您不打算写自传,别人写行不行呢?洪想了想,说可以。于是,每周一次的口述访谈就此开始。陈毓贤带了录音机,常常是“在厨房里与洪业先生一边喝茶吃叉烧包,一边听他谈往事”。访谈持续两年半,积累了三百多小时的口述录音。访谈结束于1980年8月,四个月后享年87岁的洪业先生病逝,可惜的是他没能看到记录其一生的这部传记。不过,对于千百万读者来说却是有幸的,关于洪业本人以及他所经历的时代风云的故事,终于得以“抢救”而传布于世。
洪业是上个世纪初叶留美学生之一,但跟胡适、赵元任、竺可桢等一大批“庚款”留美生不同,当时家境贫寒的洪业,是意外得到一位美国士绅的私人资助而负笈留学的。但到了美国之后,他却几乎不用存在他银行户头里的资助金,而是找了几份工作,如洗刷体育馆地板,替疗养院分析泌尿,给小孩教数学……就靠课余的辛勤打工,为自己挣到了学费和生活费。而这一切丝毫没有影响他的学业,终以优异成绩毕业于卫斯良大学,获得了最高荣誉。后来又入哥伦比亚大学攻读,获历史硕士学位。
在洪业的一生中,燕京大学的二十余年,可以说是他的“黄金时代”。事实上,在他未踏入燕大校门之前,就为燕大作出了特殊贡献。1922年,洪业受司徒雷登(时任燕京大学校长)之托,和一位叫路思义的美国人一起募款,用以为燕大建筑校舍。在美国每到一个地方,总是洪业先做演讲,他用生动诙谐、引人入胜的言辞,讲中国的文化和历史,然后由路思义上场,恳请听众为“设在全世界最新的共和国,也是人数最多的国家的大学”慷慨解囊……在一年半时间里,他们募得两百万美元,这在当时是很大的一笔巨款,燕大也因此有了“享有世界上最美丽的校园”(胡适语)。洪业进燕大之初,看到图书馆除了《圣经》类读物及四书五经之外,几无其他的书籍,于是又四处“化缘”募捐,大量搜集、购置古籍今典,终使燕大图书馆成为中国最好的图书馆之一。洪业当时还创办了被胡适赞为“功劳特别大”的事业,就是“哈佛燕京引得丛书”,该丛书是将中国古代经书史籍有系统地重新校刊,用现代眼光加以评估,编纂成“引得”共计64种81册。洪业为编纂的数部《引得》亲撰长篇序言,其中《礼记引得序》荣获1937年度法兰西文学院儒连奖。大约二十年前,我曾购得上海古籍版《庄子引得》《墨子引得》《孟子引得》等数部,它们对于我研读经典良有指津的助益。
“才兼文史天人际,教寓温柔敦厚中。”这是余英时贺洪业先生八十寿辰诗中的两句。学贯中西、才兼文史的洪业先生,不仅成就着自己造诣深湛的学术事业,同时还成就了一宗功德无量的事业,那就是挖掘、栽培人才,——在他做历史学教授,当文理学院院长,或出任燕大教务长,都是念兹在兹,倾心倾力。曾亲炙师教或得其栽培的燕京弟子中,有齐思和、翁独健、聂崇岐、瞿同祖、谭其骧、侯仁之、周一良……他们后来都成为蜚声学苑的治学大家。虽然如此,在这部《洪业传》中,却没看到对传主加以“大师”、“泰斗”之类荣冕,作者自始至终都称以“先生”。这很好。“先生”称呼很朴素,不夸张,深有敬爱在焉。范仲淹有言曰:“云山苍苍,江水泱泱。先生之风,山高水长。”此言移诸洪业先生,不亦宜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