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从小受的是无神论教育,我这辈子,毕竟还是经历过为数不多的几次神迹。一次是亲眼看着朱新建在牛皮纸上临摹倪云林,圈子里很红的那张;还有一次,今年春天,目睹阿尔法Go碾压李世石。我恭恭敬敬,取出好棋具,一本三正经,似懂非懂打满五番棋谱,这是本人围棋学习史上从未有过的虔诚态度。最终得出一个结论,理科的计算,推理,逻辑,远比感觉要真切美好。人类最有价值的能力是算一算,而感觉,基本都是不太靠谱的幻觉。我就是这么个无趣的实用主义者。所谓高迈孤绝的格调,复合诱惑的气味,深奥幽玄的意境,其实都是对胜利者趋炎附势的解释。说解释还有点客气,应该算圆谎。很多谎言是被征服者不自觉说出的,最后他自己都相信。这回说的还是董其昌和他感觉中存在的南北宗。
先说个伪命题:文房四宝,其实只有一宝管用,毛笔。早期毛笔一定整齐,锐利,硬挺,代表着一种线条审美,后来情况有些变化。反过来,如果笔的头圆钝,涣散,柔软,甚至像胎毫那样在纸面上站也站不住,当然代表着另一种对线条的推崇认可。这点在八大山人早期和晚期两种书画作品上,都明确体现,同样一个人,用的笔不一样,效果大相径庭。
纸呢?生宣和熟宣,虽然因为有渗化差异,行笔角度、顿挫、提按,包括运动速度方面,需要好好锻炼和考究,一旦熟练了,这类区别未必很重要。至于说墨和砚台,呵呵,有钱,喜欢,任性,尽量可以去讲究,不过对于纸上效果,可能倾家荡产,半毛钱用处也没有。
莫是龙和董其昌手牵着手提出的南北宗概念,当然借鉴了禅宗的说法,要是读书细一点,会发现禅宗的南北宗论调,也有那么一点不太对头。当年董其昌看到的,感受到的,所谓南北宗差异,就是工具材料,加上社会心态的改变而已。明朝中期以后,连说相声的都知道,那是天下最繁富的时候,淫风顿起,所谓淫,本意就是多且滥,多到噗出来,正符合当时的现状,普天下都在做生意,天下熙熙,皆为利趋,宣纸制造业成熟并且大发展,大量制作,一定会在时间和人力上节约成本,所以生宣出现,为了对付生宣的敏感和渗化,才流行姿媚的油烟墨,表情多一些。就是这个简单的道理,一步一步走到今天,羊毫,大写意,稀里哗啦。其实大写意,说的不是尺寸,你比划大山水画,还是得回过头去参考所谓北宗的办法,只有小品才玩大写意,大写意好比是一个侠客,真的打仗,集团军作战,要依靠士兵的训练有素,一两个侠客没用。
今天,拜科技昌明,资料丰富,南宗大神王维和董源的真正面目,我们已经依稀可以揣摩见。后来传诵的那些古人的平淡天真,是董其昌和他的小伙伴们根据元四家往上硬生生假想出来的。中国画唐宋是一块儿,元朝是另一块儿,两码事。今天中国美术史最必须的功课,应该是彻底告别所谓的南北宗论调。画禅室随笔,审美上大有见地,我也翻,不过董其昌的理论,刻薄一点说,纯粹的幻觉,对他自己,那是好的不得了,他是大师啊,真的据此,做出了一个视觉奇迹,但这也仅限于对他本人管用。上海博物馆特地拿另外两个上海小男人,赵左和沈士充,他的代笔死党,放在董边上,一看嘿嘿,还是不行,更不要提四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