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一件T恤,上面印着一行字:“我要在你平庸无奇的回忆里做一个闪闪发光的神经病”。几年前由这句话认识了马良,之后又关注他的画、拍的照片还有种种稀奇古怪的装置艺术,心想这么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身体里竟住着一个天马行空的孩子。后来,在第18届中国上海国际艺术节期间,我流着泪看完他的《爸爸的时光机》,才知道,我以为自己长大了,其实心里的那个男孩像是小马良的伙伴,从未离开过。
整场演出90分钟,我目不转睛地盯着台上发生的奇观,我喜欢里面每一个细节。做戏剧多年,口味刁钻,但是这段用木偶呈现的父子情,我不想用任何专业常识去评判。这里没有所谓严整的戏剧结构、深刻的内涵、伟大的表演,都是极其个人化的表达、私人的记忆、简单执拗的抒情,但却触碰到我心底里最柔软的那片空白,这样的童年曾在我的梦里出现过。
马良多年前就出名。他是舞台美术专业出身,做过中国最贵的广告导演,后来拍的照片获奖无数。三年前他停下手头一切琐事,开始专心制作木偶,每一个零件都亲自打磨,再把这1300左右个零件手工拼装成故事的主角“马古几”。之后,马良开始招募他的剧团,一开始没有人看好这件事,没钱赚,没影响力,导演也是新手,整个过程辛酸又坎坷。但他还是带着一帮年轻人啃下来了,筹备制作排练,历时五年。
故事很简单,马古几的爸爸年纪大了,记忆开始衰退,开始叫不出马古几的名字。他爱爸爸,于是造出一台时光机器,试图用回忆来修复爸爸残缺的记忆。每一次马古几连哄带骗的让爸爸坐到时光机的椅子上,其实不单是在帮爸爸恢复记忆,更多的是马古几自己的不肯相信——他多么想回到童年,回到父亲清晰的爱里,那个父亲可以为他讲故事,陪他耍宝,伴他长大,帮他变得勇敢,甚至还要为他造一架飞机。当小马古几在郊外找不到爸爸然后哭着对着观众席一遍又一遍喊着“pa—pa—”的时候,现场每一颗心都融化了,我甚至能听到泪水滑落的声音,要知道这声“papa”是爸爸晚年唯一能听懂的词。
一个初导戏的艺术家,对于节奏,细节、观众心理以及情感的把控如此纯熟,我既赞叹又并不奇怪。马良出身戏剧世家,对于舞台他并不陌生,还试着融合了传统戏曲中很多抽象时空的元素,我很喜欢剧中的一个情节,马古几生气了,把爸爸手里的飞机打翻在地,爸爸想去捡起来却弯不下腰,这时操纵马古几的黑衣人忽然松开手,跳出自己的身份去劝马古几并帮爸爸拣起了飞机,这种抽离在戏剧舞台上是高级的,令人惊喜的处理。戏的结尾,寂静无声,烟雾中出现了一架巨大的扇动翅膀的飞机,然后空中响起苍凉的马头琴《送别》“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这一刻我觉得自己变小了,我飞翔在天空中,思念里,爸爸的肩膀上。
剧场是造梦的地方,能用人操纵的木偶让观众忘记外面的世界就更加不易。马良把珍藏的感情融入血液,再注入到木偶的身体,让每一个木偶的心脏跳动了起来,马古几和爸爸说着谁都听不懂的语言,却让每个人懂得了陪伴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