胖菊子只是做过他的嫂子
离开公园,见到了行人,与车马,他简直害怕起来。刚才在黑洞中,是活生生的爱人,妓女,特务,与失去生命的招弟,现在是阳光,马路,行人,车辆。一眨眼的工夫,他就身在两个不同的世界。他刚才还是强硬有力的双手,现在却在颤抖。
他看着自己的双手,这双肮脏的“毒”手。然后,他望着禁城的御河。他想把双手伸到冰缝里去洗,千遍万遍地洗,把这杀人的双手洗净。但是,他必须去找胖菊子。哼,又是一个肮脏的臭娘儿们。他恶心得要吐了。没有别的办法,不可避免,这是他的工作,他必须做下去。战争本身就是无比肮脏。他必须动身去对付那个臭娘儿们。
他在蓝家的胡同里等候胖菊子。一抬头,他看到了白塔。塔在蓝天里是那么白,那么高,那么美,似乎能把人的所有思想,带到另外一个世界,进入纯净的精神世界。
可是就在塔座下面,却躺着招弟的尸身。他低下头去。他为自己杀了一个女人感到可耻。为了抗敌,他变得和他们一样野蛮。他已经野蛮得能够屠杀一个女人了。
他一见胖菊子,就立刻停止胡思乱想。工作就是工作。他没有别的办法。战争和最下贱的手段不矛盾,假若这些手段有助于结束战争。
“二嫂!”瑞全看到胖菊子正要迈进大门,赶紧跑过去喊住她。他忘掉自己精神上的痛苦。胖菊子不是招弟,不必为她忧虑。招弟曾经活在他的心里,胖菊子只是做过他的嫂子,他们俩之间没有任何共同的感情。
还没有来得及认出瑞全的面孔,她已经听出他的话音。她的脸上没有了血色。她立住了。“进去,到里面去!”瑞全轻声地命令。
胖菊子低着头走在前面。老三紧紧地跟着她。到屋里以后,她似乎很疲惫,一屁股把她的肥肉抛在沙发上。她并不后悔,但是很害怕。她担心,瑞全是来为瑞丰报仇。除了她和瑞丰那些事情,她并不觉得自己做了可以认为是错的事情。她觉得,自己几年来的行为,迎时当令,都很妥当。
瑞全掏出招弟的证章和戒指,托在手掌上:“认识么?”胖菊子点点头。“她完了。她是头一个。你是第二个。”
胖菊子的肥肉麻木了。她本能地想跑开,可是动弹不得。她干咽了几口,然后才又开口。“老三,老三,我和招弟不是一伙的。我不晓得她的事情。我不晓得啊!”
“可是你晓得你做了什么。”
“我,我从没干过什么坏事啊!”菊子真的记不起来,她做过的任何一件坏事。
瑞全收起证章和戒指,举起刚才杀过人的手。他必须给胖菊子吃一点苦头。他左右开弓,在她的胖脸上,狠狠地打了几个嘴巴。
她哭喊起来。瑞全一把抓住她用人命换来的钱烫成长卷儿的头发:“要是你敢出声,我马上就杀了你!”
胖女人闭上嘴。血从嘴角流了出来。她平静下来。她从来没挨过打,但是她现在晓得什么是痛了。她似乎才明白,她的确该打。她以前从来没有想过,在北平城外,还有一个自由的中国,可是现在,给从城外来的老三打过嘴巴后,她开始看见一种新的力量。仿佛在老三身后,有着千军万马。
“别打我,别打了,”她用双手捂住脸。“你要什么,我都给。”
听到这个,老三越发愤怒。她的话和招弟的一模一样,同样下贱,无耻。
“你怕死?”瑞全问她。“我能随时随地要你的命。”
“放了我吧,老三。”“听着,你要是敢再敲诈学生一斤粮,我就送你去见招弟。你明白?”“明白。”“东阳要是敢再杀一个学生,我就要你负责。”
“他的事,我……
“我有别的办法对付他。我来告诉你,你要是晓得而不拦阻他,我就先杀了你。你明白?”
“明白。”“学校里有一个文学教员的位置,你必须告诉东阳,让他请大哥接受这个职位。大哥进了学校,我就能知道你和东阳的一举一动。别费力去和东阳讨论怎么抓我。我要是活着,你们俩就死不了。我要是下了狱,你们俩就都没命了。我城里有许多工友。他们会给我报仇。你明白了吧?”“明白。”
信封里面是一颗枪弹
“好吧,”瑞全取出一个小信封,里面是一颗枪弹。“把这个给东阳。告诉他是我给的。还有这个,”他把招弟的戒指,扔到她的大腿上。“把这个也给他。要是不听我的,你就会像招弟那样死去。”老三收起招弟的证章,然后出了门。
这是一场赌博。
是的,行动前能想到的,他都想到了。事到如今,多想没用,无非就是一场赌博。
战争是最大的赌博。不管什么事情,只要跟战争沾上边,就都是小赌一场。他不可能同时对付招弟,胖菊子,与东阳。他的帮手不够,假若突然把三个汉奸一齐收拾,就可能惊动日本人,加紧搜查,逮捕自己。他只能先对一个动手,吓唬另外两个。他知道,东阳和菊子都没胆子。假若他们是他想的那种只会想自救的人,他们就不敢去报告,这一把他就赌赢了。就是这么个赌法。
他明白,杀死招弟是对的,可是还不能说,自己就是一个勇敢的人。他不敢杀死东阳,尽管东阳早就该杀。东阳是一个学校的校长,假若他被杀,日本人,显然的,肯定会报复学生。瑞全想,最好暂时饶了他。
他大哥敢不敢,或者愿意不愿意去教书,倒是一个真正的问题。假若大哥不敢去学校,东阳和菊子就会认为,他的威胁只不过是空话,背后并没有靠山。东阳兴许会放开胆子,和他瑞全斗一斗。他必须先给大哥打打气。
于是,明月和尚又给瑞宣带了一封信。“去,危险。不去,也危险。我只是希望,你能找到一条新生路,既然老路已经到头。战争必须立场分明。立在中间,也许比做汉奸还糟糕。”
瑞宣接到这封没头没尾,也没有署名的信,不禁笑了起来。他不需要刺激,他比任何人,都了解自己的处境。已经无路可走,再小心谨慎也没什么用。
他平静地等候着学校的聘书。他拿定主意,一旦聘书来了,他就去教书,就算学校会成为他的行刑场。
战争已经四年了,这是他头一次感到决断,快活。从今往后,他对自己说,不必以自己为耻,也不必看不起自己。他是和老三并肩立在一起,就算这么做会连累全家,就是死,他们也要死在一起,他不会后退。
拿定主意,他立刻去见祖父,母亲,妻子,与两个孩子。祖父的小眼睛,因为脸瘦,似乎比原先大了。祖父仍然活着,没有明显的病容,可是一旦什么时候看见祖父的小眼睛直了,他就会突然想到,老人怕活不久了。老人的眼睛和身子,似乎是半死不活的。
他的母亲,可怜的母亲,她的身子骨那么瘦,几乎连过冬的棉袄都拿不动。
韵梅的眼睛还是那么大,可是眼里充满恐惧。
妞子瘦得像一条小干鱼。
望着家里这些可怜的男女老少,瑞宣感到痛心。可是他也觉得,自己像一个英雄。是的,活着就有麻烦。一齐死不是更好吗?他必须帮助老三。求死要比等死,肯定更痛快一些。
(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