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我记事起,父亲脸上就挂着一副深不见底的眼镜。
上海解放那年,父亲用14根金条盘下了四川北路、武进路的店面,门面二开间半,100多平方米,取名“联兴百货店”,主要经营床上用品、内衣、绒线、化妆品等。由于门前有21、65路车站,一到下班时人来人往,生意应接不暇。
父亲白天忙于生意,晚上算盘珠如雨下。他神情专注,镜片离算盘仅十多厘米,哪怕有分厘的差错都要重新来过。家里一盏罩着绿色玻璃的古铜式台灯透着微光的情景,便是我童年模糊的印象。经年累月,他度数竟达2000多度,并由此闹出了许多笑话。
据我父亲自己的回忆,他近视眼是先天的。我父亲出生在宁波,是家里的长子,七个弟妹由祖母管带,祖父一个人在宁波百货公司工作。他13岁那年就挑起了家里的重担,在宁波一家供煤油的店里学徒。有天老板喊他在北墙上挂一幅画,他便站上凳子,托住画,对准钉子,只听哐啷一声,碎了一地玻璃。原来我父亲认为的钉子,实则是墙上的黑点。好在他眼睛迷茫,嘴巴倒能说会道,连赔不是,老板才把他留了下来。
1956年公私合营,父亲仍一直作为私方代表经营着本店。但好景不长,“文革”开始后,父亲被列为资本家,被调至四川北路、武进路的风雷百货店小商品柜,每天面对针、线、钮扣、橡皮筋等小件,光绣花丝线就达百种。小商品柜金额小且笔数多,细到几分几角。每月盘货,进、销、调、存,所有品种进出金额及数量全部轧平,往往需要几天几夜!父亲由原来的老板变成了伙计,任人指使,深度近视又比别人苦了一层,经常被顾客埋怨。因提出资本家不准叫师傅,连徒弟也直呼其名。
有一次母亲去商店找我父亲,父亲瞥见人影,忙招呼说:“同志侬买啥?”惹得旁边职工哈哈大笑。母亲后来再也不去父亲的商店,如有事就差使我们小孩,以免尴尬。我小时候路过店面,总见父亲低着头,不是算账,就是数钮扣之类的东西。这种遇人点头哈腰的形象是父亲中年的写照。
退休后,父亲的兴趣爱好越来越少,终日与收音机为伴。75岁那年,我表姐找上父亲,给他介绍了一份批发证券书报的业务。当时证券公司正处在火红上升期,电脑网络远未普及,股票进出全在营业厅。父亲不改当年勇,又大刀阔斧干了起来。他眼睛不行,耳朵特灵,客户来拿货,才到楼道旁,父亲就张三李四喊了起来,遇谁都有种亲切感。白天接待客户,晚上就和母亲打算盘,每日货款两清。逢上市公司季报、年报出炉,卡车凌晨三点就运到家里。若客户来不及上门拿报表,父亲就乘公交亲自送往。业务范围从虹口一直延伸到杨浦、黄浦和徐汇。
我依稀记得父亲阳台和房间过道堆满各种股市书籍,至今书橱里还留有父亲的几本股评书。现在想想真不可思议,一个约80岁的高龄老人,眼睛半瞎,还闯荡半个上海滩。
去年,我父亲已93岁高龄,双目近乎完全失明。我一家四口去看望,当我们正说着陆家嘴的变化,说着地铁规划到17号线,老父突然说了一句:“我想去医院开刀治疗眼睛,哪怕只能给我半年的光明。”
老父大半生就像他的眼睛一样,灰暗得没有色彩,好在他生性顽强,心态年轻,即使经历了大半辈子的甜酸苦辣,依旧乐观坚强,让人动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