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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02月25日 星期六 放大 缩小 默认   
他们心中的珍物(上)
■ 张晓刚母亲的照片
■ 沈宏非的座钟
  回望生命中最为珍贵的物品,我们看到的是一段人生记忆、一份生活馈赠。新书《珍物》邀请一百位当代中国文艺界富有个性的代表人物讲述他们心中的珍物故事,我们摘取其中四则与读者分享,在充斥消费与丢弃的年代,重拾“惜物惜情”的美好传统。

  张晓刚:母亲的照片

  一九九二年,我停下来,没有画画。后来就到德国,看博物馆。看完回来,整个人虚无了,不知道该怎么画。当时有一个想法,买了一个相机,用广角镜头拍一组我身边的人,肖像是变形的,我来画一组这样的,这是一种无奈的想法,反正就这样去表现吧,开始依赖于摄影了。我原来是不用照片画画的,从这儿开始,我想利用一下照片来画画,其实就是想让手动一动。但整个人的状态是不知道怎么画画,也不知道文化的价值和意义,迷失了。其实就是想找自己的身份和位置。

  回到家里,看家庭老照片。看到我母亲年轻时候的照片,特别激动,“哎哟,这老照片太好看了!”爱不释手。从前你不会觉得它是很漂亮的照片。当时感受特别深,觉着这好像就是我要找的绘画的一个感觉。但那感觉到底是什么呢?仅仅还原一张老照片,还是什么?它与记忆有关,与我的文化的某些来源有关,与我的很多的情感联系有关……而且我觉得,“家庭”这个概念,好像与我的艺术有一种说不清的缘分……突然一下,看着照片就把有些东西给勾出来了。所以我就去搜集一些家庭老照片。它为什么成为我创作的一个比较重要的素材,起因就是她那种形象本身打动了我。还有,我觉得我母亲年轻时候很漂亮。她那个时代的那种形象,跟今天的形象不一样;跟我们过去接触的大量的西方艺术的、我们心目中的那些形象也不一样。但她有一种魅力,是“中国”的一种魅力。而那刚好是我要去寻找的。我想通过人的脸去找到一种语言。

  一九九三年,我先画了一张现在的我和年轻时候的母亲,两个完全不同的时空穿越在一起。另外一张就是现在的我和现在的母亲,后面有一个电视机,电视机里面在播放她年轻时的照片。它们是最早我画我和我母亲的作品。后来我的画都是以我母亲的形象为基础,开始发展,开始变。

  最初我比较忠实于从照片中获得的东西,包括不同的人物形象和一些服饰等细节。我也逐步认识到,在那些标准化的“全家福”中,打动我的正是那种被模式化的“修饰感”。其中包含着中国俗文化长期以来所特有的审美意识,比如“模糊个性、充满诗意”的中性化美感等等。

  另外,家庭照这一类本应属于私密性的符号,却同时也被标准化意识形态化了。正如我们在现实中体会到的那样,我们的确都生活在一个“大家庭”之中。在这个“家”里,我们需要学会如何去面对各种各样的“血缘”关系——亲情的、社会的、文化的等等——在各式各样的“遗传”下,“集体主义”的观念实际上已深化在我们的意识中,形成了某种难以摆脱的情结。在这个标准化和私密性集结在一处的“家”里,我们相互制约,相互消解,又相互依存。这种暧昧的“家族”关系,成为我想表达的一个主题。

  沈宏非:座钟

  根据靠不住的记忆,这台座钟,可能是我视觉所及的第一个非人类物体;它发出的声音,有可能是我耳有所闻的第一种非人类的声音。以上事件发生的时间,应该在一九六二年九月中到一九六二年十月初。地点倒是十分确定:外滩。

  和记忆同样靠不住的,还包括此钟的来历:它可能是我姥姥的陪嫁,可能是我妈妈的嫁妆,当然,也有可能来自我的父亲或者他的父亲。无论如何,因有资格提供证明的当事人皆已无法到场,即便能到,其证词亦不足以被采信,故此事已无从确认,因而,关于它的钟龄,有可能是六十年或七十年,有可能是八十年,当然,超过一百年,也不是完全没有可能,因为它的制造商“爱知时计株式会社”成立于一八九八年。总之,它比我老,从我有记忆的那一刻起,它就在那里了,就坐在一个比我还高的五斗橱的顶上,老神在在。

  后来与它温暖的木质外壳和冰冷的铜制零件所发生的肢体接触,依次来自于:一、用钥匙拧动上弦;二、用装缝纫机机油的铁皮壶给它上油;三、手指对指针直接干预式的拨乱反正;四、推动钟摆;五、关上玻璃门──时间开始了,时间又开始了。除了形象和声音,除了这是我学会操作并修理的第一个机械装置之外,某种意义上,我相信它还帮助我直观地建立起以下这些初始的概念:关于钟点,关于时间,关于单调,关于无聊,关于早起,关于晚睡,关于聚散,关于离合,关于运动,关于停顿,循环往复,成住坏空——最神奇的,莫过于它隔三差五的习惯性故障,比如走快走慢,比如停滞不前,比如明明应该是下午五点却只打了两响钟。凡此种种,对于一个正在建立包括时间概念在内的基础“三观”的未成年人来说,虽不至于尽毁,却足以激发出某种美妙而晕眩的错乱。这一切,正应了很多年以后读到的《围城》的最后一句:“这个时间落伍的计时机无意中对人生包涵的讽刺和感伤,深于一切语言、一切啼笑。”

  第一次长时间地脱离它的擒纵,是在一九八年八月的某日,这一天,我离开上海到广州去上学。我不能确定的是,在我背起行李出门之前有没有习惯性地望过它一眼。大概在十年之后,我在广州有了自己的第一个家。父母从上海来看我,行前在电话里问要带些什么,我毫不犹豫地点了这台钟的名。当它再一次坐在我的面前时,小心地上两把发条,迟疑地加一个推力,它居然还能踉踉跄跄地走了几步,响了两声。逝去的亲人再一次在我耳边开口说话。现在,它又和我一起回到了上海,我不知道生锈的钥匙是否还能转动它的发条,脱落的钟锤是否还能“自动”地敲响音簧,事实上,我已经不想知道了,因为我相信,对我来说,它已经脱离了一个时钟的存在,已经超越了时间而变成了时间本身。而对它来说,有可能,我每天早上在镜中改变的面容和每天晚上回荡在室内的我的咳嗽、我的叹息和我的脚步声,都已经变成了它的时计。

  说什么以后,现在就已是以后;说什么从前,往后就是从前——某年某月某日,在我即将成为非人类的那一刻,我希望它会是从我眼睛里淡出的最后一个物体,从我耳朵里离去的最后一种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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