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德黑兰的家在一幢淡桔色的四层小公寓楼里。一层一户,我们住在二层。门卫默哈拉姆住在一层车库的一间小屋里。他负责给大家开关车库门,垃圾回收,并打理我们楼前的一个小院子。
默哈拉姆个头不高,一头栗色的鬈发,戴一副高度近视眼镜。
白天,楼上楼下的邻居会在楼道里喊他去他们家取垃圾。我们不会说波斯语,就把垃圾留在门外,他经过时会取走。有时,邻居也会差他去附近小店跑个腿。他话不多,很老实又似乎挺严肃。
平时,我们的车一到车库门口,默哈拉姆马上会为我们开门。有时我和先生晚上外出参加活动,回来再晚,只要打一下车灯,他仍会很快打开车门,而且每次都衣着齐整。不知他是和衣而睡呢,还是养成了等楼里每家的车都进车库后才睡觉的习惯。
听说默哈拉姆的家在邻省的一个小村庄里,但他好像从未请假探过亲。有一天,我把垃圾放到门外时,隐约听到车库有孩子的嬉戏声。先生回家后告诉我,默哈拉姆的家人来了,有好几个孩子。我于是抓了几把上海带来的大白兔和牛轧糖,来到车库。乖乖,默哈拉姆竟有四个孩子!他们在车库里玩,默哈拉姆蹲在一旁看着。默哈拉姆看到我,走过来。孩子们也原地站住,两男两女,最大的不过十来岁,就像一群萝卜头。他们个个带着万分好奇的眼神从远处打量着我这个“老外”,但当我的目光和他们的相遇时,他们马上低头盯着地面。我递过糖,示意是给孩子们的。默哈拉姆接过后朝着他们说了一通话,孩子们马上走过来,一个个用波斯语说谢谢,脸上是羞怯烂漫的笑容。他太太始终没有走出屋来,我只看到了一个在屋里忙碌的背影。等我上楼时,孩子们已雀跃起来,我想象着他们嚼着大白兔时的甜蜜。
一个周末的早晨,我和先生在睡梦中似乎听到几下敲门声,因为我们刚出差回来,正倒时差,于是又睡过去了。过了会儿,好像又有人敲了几下门,我们仍没能爬起来,继续迷迷糊糊地睡。又过了会儿,敲门声持续地响起来,先生起身应门。我听到是默哈拉姆的声音,他用波斯语跟不懂波斯语的先生简短地说了几句后,门关上了。先生回到房间:院子里的柿子熟了,他正一家一家地送,也给我们送来一袋。这个憨实的默哈拉姆!我似乎能想象他站在我们家门口敲门的样子,每次敲完门后耐心等待,然后决定再敲,再等待,再敲,只因他一心想着要尽早把柿子送到我们手上。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在当地一所语言学校上课,学会了几句简单的波斯语。那天我也像邻居一样叫了一声:“默哈拉姆,请上来!”默哈拉姆应了一声后,楼梯上马上响起了脚步声。我似乎能感受到他的惊讶和喜悦,也许他以为从今往后就能跟我们这家外国人直接交流了。
只可惜我的语言课没上多久,先生就调离伊朗了。离开德黑兰那天,默哈拉姆帮着把我们的行李箱搬上车,先生和他握手道别。按照当地习俗,我是不可以跟他握手的。我摇下车窗,用波斯语说:“谢谢你,默哈拉姆。再见了。”我想祝福他和他的家人,可我不会更多的波斯语了。车启动了,默哈拉姆站在车库门口,没有开口,也没有招手。也许,先生的握手已让他领会到我们是要离开伊朗了。车开出去后,我回头想再看一眼我们的小楼,却看到默哈拉姆还站在原地朝我们这边望着。
两年前,我们再次来到德黑兰。我专程带儿子去看我们的小楼,让他看看爸爸妈妈曾经生活过的地方,岁月洗刷了那明亮的淡桔色。大门紧闭着,我和儿子下车,在门口照了一张相。边上车库的门也关着,不知默哈拉姆是否还在这儿当门卫?他的儿女们应该已长大成人了,他们是否已为他挑起了生活的担子,让他不必再孤身一人生活在异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