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士钊先生是近代史上的著名人士,这方印章又是大名家唐醉石先生篆刻的。可是,章先生可能从来没有使用过,听说这方印章一直是在潘伯鹰先生府中。是潘先生请唐醉石先生篆刻了准备送章先生的,还是又有什么其他的原因,至今我也不清楚。我是从潘夫人张荷君女士手中得来的。
那是在上世纪七十年代后期,潘夫人交给钱君匋老师这方印章,说转给你的学生陈推之磨去重刻,她要送新加坡的朋友。
我拿到后吃了一惊。既是章先生的姓名印,又是唐醉老的作品,怎么敢磨去呢。我便另取了一方漂亮的印石篆刻,连同这一方印章一并交给钱老师。老师叫我自己送去。潘夫人十分客气,说既辛苦你刻印,又贴出那么好的石头,这方印章就给你作为补偿云云。
章士钊先生的书迹,近些年拍卖图录里也能见到。颇有书卷气,很耐看。所用的印章大多是巨来宗丈所为,没见过这方唐醉石先生的作品。
听说唐先生虽是湖南人,年轻时居住江南,是西泠印社早期的中坚。晚年,住在武汉,还创立了东湖印社。我从来没有见到过这位老前辈,但一直非常崇敬。所以得到这方印章,欣喜若狂。惜后来也无缘再收得他的其他印作。
“章士钊印”(见图),虽然不大,气场却不小。所谓小中见大。从技术层面而言,是师法汉代白文印的,估计唐醉石先生是用其娴熟的浙派手法在上追汉印。所以与一般印人的师汉之作不同,多了些些波折。在唐醉石先生纵横印坛的同时,还有一位名气比他更为响亮的王福庵先生。我对于这二位大前辈的篆刻作品,虽然都极为钦佩,却还没有做过系统的研究。印象中好像二位的风格颇为接近,不但对秦、汉印,还都对浙派的赵次闲,以及与赵同为晚清印坛健将的吴让之、赵之谦研究颇深。这方“章士钊印”,如果不看边款,也许会有许多朋友误认为是王福庵公的作品呢!
我所见到的唐醉石先生的印作,好像都是规规矩矩的面目。用字也极为大度,没有花里胡哨的怪模样。据说他早年就被故宫博物院初创的文物馆聘为顾问。二十年代后期起,他和王福庵公相继任职于政府的印铸局,监制当时政府的各级官印。
像这方“章士钊印”那样,不宗浙派,暗用浙派的手法上追汉印,从西泠印社创始至今的一百多年中,有许多前辈艰苦探索,取得了悦目的成果。当然,从历史的角度看,风行江南数百年的浙派绝对了不起,他们以切刀法刻出古印的拙趣,是一个成就辉煌的流派。可惜,到了晚清赵次闲,程式化的倾向相当严重。譬如格律诗,经历了盛唐的灿烂,格律、规矩越来越讲究,趣味、内涵渐渐被抽空。浙派的式微,一如唐诗。晚清以后,几乎无人再去蹈浙派的覆辙。许多高明的前辈,便取浙派的手法上追秦、汉,拉开与传统浙派的距离。赵孙孺、王福庵、唐醉石先生等前辈,是这条道路上的前驱者。提到这一条路,也不得不提到叶潞渊丈。他是一位对浙派赵次闲,尤其是对浙派前期的陈曼生深有研究的印儒。他的汉印面目的作品,不但有浙派的拙趣,还注入了金石的斑驳。别有其怀抱,令人怀念。
也常有年轻的朋友问我,现在还可以刻浙派面目吗。当然可以,任何时候都可以的。关键是刻得好不好。尤其是纯浙派面目暌违久矣,现在出现这一面目,倒也给人新鲜感。好像电视剧,出来了一个新演员新面孔,一定格外引人注目。
其实,即使是赵叔孺、王福庵、唐醉石先生等大前辈,他们也刻过纯浙派面目的作品,试图给倾颓的浙派注入新意。不过,后来都放弃了。
唐醉石先生在一九四八年刻制的这方“章士钊印”,因为存在潘伯鹰先生处,才会奇迹般地到了寒斋。不过,章、潘二位先生之交谊极为深厚。一九四九年国共和谈时,章士钊先生是李宗仁政府的谈判代表,而潘伯鹰先生还是其秘书呢。
章士钊先生是一位有点奇怪的人物。最早知道他的大名,是中学时代,读到了鲁迅先生和他的斗争故事,还把他打败了,是一个反面人物。及长,读书稍稍多了点,才知道人之善恶,并不是简单的“好人”、“坏人”可概括的。
章先生的晚年是可歌可泣的,九十高龄,啣命出境,为两岸和平统一,鞠躬尽瘁。
从章先生墨迹上钤用的印章来看,有点讲究。不管这方“章士钊印”是否亲自钤用过,都应该承认是一方好印。按现在有些人流行的说法,还是章士钊“自用印”呢。
他的“宿敌”鲁迅先生,用印远不如他。除了有同僚陈师曾公的几方佳作,大多都谈不上是艺术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