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乱读杂书。书中自有黄金屋、颜如玉，当然也免不了有种种爱情。可是回想起来，那时候自己从来都没把这个美好的词和自己的生活、和自己身边的人联系起来，甚至很长一段时间都觉得，如果不用标准普通话就没法说情话。

　　我的母亲当年有个闺蜜，也是邻居，我们叫她何姨。何姨闺名笃勤，大户人家出身，四川农大毕业，在中学教生物，和母亲是同事；何姨的先生李佩莲，拿过军功章，湖南茶陵人，但多少因为出身“成分高”，转业到了边远山区工作。他们的相识缘于何姨的表哥与李伯伯是战友加球友，于是千里书信牵红线，重庆大小姐下嫁了当时不怎么招人待见的“下江人”，而且一路夫唱妇随，江头到江尾，落户巫水河畔。

　　上世纪七十年代末，当教师的晚上都忙，开会、学习，管住校生。父亲周末才回。所以，我和妹妹多数夜晚都是被寄放隔壁由何家的外婆关照。到了周末，两家常常还在一起“打牙祭”，一般是外婆主厨，母亲和何姨打下手，小笼包，大汤圆，衬着葱绿的红油抄手……算是老早就体验到了重庆美食的盛名。

　　除了美食，周末最愉快的事，是何姨一家开音乐会。李伯伯会吹笛，何姨有一架让我觉得很神奇的凤凰琴，这么简单的几根弦怎么就能发出那么好听的声音呢？他们还会带着孩子们一起唱歌，唱《山楂树》也唱《敖包相会》，还有情深意长的《婚誓》。在那些歌声轻扬的夜晚，简陋的教工宿舍温暖而明亮，是记忆中最美好的画面之一。

　　我见过不少夫妻争吵甚至打斗，伴随着刺耳的辱骂和扭曲的表情，从没见过何姨和李伯伯起过高声。我见过很多家庭亲人之间冷漠沉闷似乎毫无共同语言，从没见过何姨他们缺少家庭生活的乐趣。有一次何姨去外地学习几天不在家，李伯伯百无聊赖地取出一本老照相簿，给我们几个孩子指点，看，这就是你何姨，她小时候就很好看吧？那是一个身穿旗袍、因为照片太旧面目都很模糊的瘦小女生。当然，你也可以说其人婀娜之姿初显，尤其是在相思者李伯伯的眼里。

　　我听过他们晨起时的对话：佩莲，你昨晚又做噩梦了吧？嗯，好像是，还好后来不做了。那是我帮你把压在胸口的手拿下来了，你呀，这都多少回了？看样子我可真得陪你到白头了，否则做噩梦也没人救你。这是不是就是情话呢？

　　李伯伯五十几岁因病去世，和同龄人相比甚显年轻的何姨一时成为方圆几里中老年单身男性私底下的倾慕对象。说亲者几年间络绎不绝，其中不乏位高者或家底深厚的。然而最终，所有的想法和议论泯然平息。三个孩子一个老母，靠着一份工资，何姨独自撑起了一个家。这个家虽然没有了男主人，可并不因此黯淡无光，甚至几年后，窗口又传出了明亮的凤凰琴声。

　　我听到何姨跟我的母亲说，我这辈子，所能体验的所有的好，和佩莲在一起我都体验过了，我知足了。他现在虽然不在了，但我觉得他的力还在，这就够我和孩子们像他还在那样继续生活了。

　　是不是因为没有再遇良人所以何姨才会单身终老呢？我不能十分肯定，可是在感情方面说自己知足，何姨确实属于我所知的少数人之一。

　　这也是一种爱情。成年之后的我终于确定，原来，重庆口音和湖南腔的普通话也是可以你侬我侬谈情说爱甚至伉俪情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