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形物语》从去年起就在各大电影节不断拿奖，一直拿到今年的奥斯卡。但是，如果你是一个影迷，有着300部以上的阅片量，我估计你多半不会喜欢这部电影。奥斯卡的审美就不去评说了，因为它已经越来越不像是一个关于电影艺术的奖项，转身成为美国人贩卖价值观优越感的秀场。威尼斯那座金狮就能说明问题吗？相比柏林的执着和戛纳的探索，威尼斯其实一直在摇摆，始终难以形成自己的品格。当然，有这么多大奖的加持，《水形物语》肯定不是一无是处，在我看来，只是导演拽着几个没有血肉的提线木偶，演绎的一出制作精良但却并不动人的暗黑系童话。

　　影片的故事背景被设置在冷战时期的美国，主场景是一座守卫森严的实验室，阴暗潮湿，气氛诡谲。哑女艾丽莎是这里的清洁工，每天晚上按时来上班。只有黑人同事塞尔达能和她交流，但与其说是交流，不如说是塞尔达一个人的喋喋不休。家的色调则是偏暖的，干净整洁，一尘不染，这个场景下也有一个邻居老画家可以和她交流。但不管是塞尔达的咄咄逼人，还是老画家的轻声细语，其实人与人的沟通始终未能有效建立，艾丽莎每天仍旧独自一人乘坐夜班公交车去上班，隐喻了她被区隔于世界之外，直到人鱼出现改变了她的生活。三个撑起全片的主要人物无一例外都是游走于主流社会之外的边缘人，这种符号化的人物设置几乎是以最直接的方式反映了导演作为移民的焦虑，和对于主流社会的疏离。然而，塞尔达和老画家与生存环境的抗争和他们的精神解读完全被忽略掉了，这两个本可以更加饱满的角色仅仅在救出人鱼这件事上产生了一点意义，差不多沦为了功能性人物设置。这是导演浪费的第一次机会。

　　影片的另一条线索是关于冷战。潜伏在实验室的苏联小间谍罗伯特博士活得提心吊胆，一边要和安保负责人理查德这样的狠角色斗智斗勇，一边还要时刻担心被自己人做掉。这样一个人，理应被赋予更多的情感挣扎。导演本意也是要突出爱的无往不利，它在解决了艾丽莎的个人困境的同时完成对于时代之伤的抚慰，不然冷战这样的大背景就显得完全没有必要。结果我们看到的罗伯特却并没有在这个方向上有所交代，他宁可得罪两个超级大国也要救出亚马逊人鱼，这样的动机让人不明所以。如果说罗伯特博士一心要救出人鱼是要完成对自我的救赎，这样的解释勉强说得过去，但冷战这个完全可以再进一步丰富和深入描绘的素材却已经被浪费掉了。

　　纵观全片，对于人物行动逻辑的单一化处理是削弱影片可看性的最致命的一笔。影片中的所有人物自始至终都毫无变化，他们要么善良得一塌糊涂，要么坏得毫无来由，全片无反转。电影的最大魅力在于呈现人们的复杂内心，由情感变化推动叙事才会精彩。然而本片导演好像忽然忘了这些创作规律，只顾全情投入编织美好。几个弱者抱团取暖，爱的力量治愈一切——层层褪去影片华丽的外包装，最终我们看到的只是这个让人失望的老梗。影片结尾，罗伯特博士身陷险境时，理查德击毙了凶徒，此时导演本可以向这个彪悍的反派植入一些更为丰富的内心戏，然而观众的期待再一次落空，他不但没有丝毫良心发现反而变本加厉地在寻找人鱼这件事上一条道走到黑。总之，让好人坏一点点，让坏人好一点点，这样才有戏可看。然而，我们仍然没有等到期盼的结果，导演令人遗憾地第三次浪费了机会。

　　看完《水形物语》这部有点莫名其妙的爱情电影，我们不由得怀念起陀螺导演（吉尔莫·德尔·托罗）十年前的那部《潘恩的迷宫》。同样是关于奇妙冒险的怪兽题材，前者从小女孩的视角审视凶险的成人世界，充满了好奇和不解。导演为她编织了一个童话世界然后又亲手撕破，通过一种糅合了温情与残酷的方式指出战争本身的虚弱。其实陀螺骨子里是一枚暖男，别看他的作品都披着怪力乱神的外壳，但始终弥漫着一种温柔中夹带着忧郁的气质。这次的《水形物语》从整体观感到道具布景的细节打磨都做到了无可挑剔，节奏上也实现了张弛有度，但导演用尽了洪荒之力去营造他心中那个美好的乌托邦，却以牺牲了电影的丰富能指作为代价，终于还是浪费了太多机会，没能完成由佳作到杰作的飞跃。

　　这是导演陀螺出道以来最任性的一次表达，也许我们不该挑剔太多，诸多的奖项就看作是对这个童心未泯的老男孩的一个小小鼓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