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儿童文学作家几代同堂,高寿者多,九十五岁的任溶溶先生刷新的纪录是,迄今稿约不断,经常为新民晚报写随笔,口述老上海的童年生活。
任溶溶老先生自二十世纪四十年代开始儿童文学的翻译和创作。他翻译作品很多,记忆中我读过他翻译的普希金的诗,罗大里的童话,英国作家杰姆·巴里的《彼得·潘》,还有好看到让人痴迷的《随风而来的波平斯阿姨》,林格伦的《长袜子皮皮》等等,不胜枚举。
与高大上的文学资历和文学成就相比,任溶溶老先生本人却格外本真,豁达,低调,这基调一贯而之,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期我第一次在少年文艺编辑部见他,就是那样。
少年文艺编辑部的大办公室,当年文气万千,打蜡的拼花地板,雅致的壁炉,每天十来个文学编辑在里面办公,谈天说地,读者来信多得用麻袋来装,压得结结实实,一袋一袋按日期码在一边。
那时节,是全民信仰文学的鼎盛期,编辑部仿佛一个艺术沙龙,往来无白丁,大师名流常来客串,谈文学,聊生活。任溶溶先生不例外,来过多次,冬天穿中式棉袄,春秋天时,外套里面常露出一件宽落落的格子衬衫,语音朗朗,说话率真而风趣。
任溶溶先生身上有灿烂的乐天的光芒,品鉴生活也是高手,他还是儿童文学圈内数一数二的美食大师。他本人不避讳这些,只要有人问,他便生机勃勃地答,谈谈诸如广东人如何蒸鱼,诸如他喜爱哪一家的咖啡。他作为美食家的传奇,有很多好玩的“口头文学”,是另一种佳话。
在多年的交往中,我发现任老待人真诚,珍惜友谊,礼数周到。有一次,我赠送他一本我写、萦袅插画的《调皮的日子》,隔了三天,收到任先生的回赠,是签名本《我是一个可大可小的人》,我们一起参加读者活动,也收到他题给萦袅的新书。去年我参加他的新书品读研讨会,当晚就收到他带着表示谢意的温暖口信。
嘻嘻哈哈的顽童一般的任老在创作中,却是极其严谨。他的译作多,几十年里,每次去邮局寄译稿去出版社,从不留底稿,呼啦一下就寄走了。我替他捏着一把汗,说万一邮寄中遗失了呢,而他却说,万一掉了也没事,再译一遍,几乎是一样的。
这样的功夫,那还了得。
有一年,我去任老泰兴路上的家看望他,他住在低楼,光线不够好,是爬一辈子格子的人,拥有的是笔,一屋子书,甚至他的半张床上,都摆满书,是“与书共眠”。那时任老八十多,聊起他特别怕搬家。也许搬家太费时,也许他不想找不到在身边放熟的书,也许是不想离开夜间爬格子、给过他文学灵感的老房子。
看着桌子上孤寂的有点陈旧的灯。我想任老夜晚在这么一个小屋里写作,孤寂的时候,点一根烟,让小小的火光陪伴自己。成就翩然的作家,哪一个不是从孤寂中与灵魂对话,绽放灵感的,冷板凳一坐就是多少年。
和任老最快乐的聚会,是有一次他宴请来自香港的作家潘明珠,请我作陪。在杏花楼,任老忙着点菜,不由分说地为我们两个安排座位,吩咐厨房,不让我俩插手任何事。我们静静地享受和老绅士一起用餐的待遇。
2017年夏天,浙江少年儿童出版社推出任老先生的新书《给小朋友和大朋友的书》,在文艺会堂举行新书品读研讨会。
朋友们说任老的豁达,说他与生俱来的文人气质,说他“五七干校”时候的传奇,说了有关他的一段段佳话。那几乎是我参加过的最松弛的会议,仿佛是任老在主持会议,有他的风格。品读会上,任老并没有出现,但他嘱咐主办方给大家办茶歇,红宝石蛋糕、一杯咖啡是不可少的,现场播放了一段任老95岁生日时录制的视频,他说起自己的时候,神情安然、毫不矫饰,正是这份纯真的童心,对生活的通透认识,支撑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