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上海作家协会门口,是新开的作家书店。这儿曾经是家咖啡店,印象中我刚到作协上班,这就是家咖啡店。咖啡店老板秦一,大连人,除了开咖啡店,还做很多别的生意,俄语很流畅。我多次在咖啡店吃吃喝喝,结束了她总不肯要钱。后来咖啡店不开了,我们很少再见面,看她朋友圈,满世界跑,以为离开了,再见却说仍是在上海。
意大利汉学家雪莲,2016年9月底到过我家。记得从怒江边的石瓢温泉回县城的大巴上,她坐我身边,和我说起她的前夫,说起他们的女儿。我不知说什么好。车子停下来,我说你看外面,满天的星啊。云南黢黑沉默的巨大山峰之上,繁星万点,热闹而又寂静。记得她说,常常到中国,到云南,真喜欢这儿。她出版过好几本有关云南少数民族的书。
记得那次活动快结束时,雪莲和我说,有位布朗族老奶奶拉着她的手,竟然哭了,说想不到这辈子会见到个外国人。我跟她说,是啊,我老家太偏僻了,难得有外国人来。那次活动期间的一个晚上,朋友要我约她去家里,理由也是他家的老人还从没见过外国人呢。好几个月后,我看我爸的朋友圈,发了条微信,说见到一个外国人,是她和我爸妈的合影。
这几天雪莲和鲁迅文学院的外国作家团到上海来,微信和我联系,说起还约了秦一。有一瞬间,我还想她俩怎么会认识?好一会儿才想到,因为她们都到过我老家。
见面地点约在环贸三楼的一家上海菜馆。下午五点,我和雪莲在巨鹿路陕西南路路口碰面,一路朝南走过去。
雪莲不能吃酱油,点菜变得有些困难。三个人都不是上海人,坐在一起却吃的上海菜。秦姐犹豫再三,仍然点了个浓油赤酱的红烧肉,对雪莲说,可惜你不能吃,这可是上海特色菜。我笑,说我爸妈到上海来,我请他们在作协边的鱼羊老镇吃饭,点的“上海特色菜”是醉虾,刚开始他们都不敢吃。不是常有人说云南人“野蛮”么?谁料得到两个云南人被文明的上海菜吓到了。
席间瞎聊,说起各自的生活和健康。我看秦姐气色挺好,她也说一切都好。不料她却说起另一个我们都很熟悉的朋友,查出得了癌症了,刚做过手术。这是我完全没想到的。她又说起别的一些事,也是我想不到的。我总说,我从来不关心“八卦”,即便别人说我坏话我都不关心,说我坏话的人肯定心里很不高兴,是他们不高兴,又不是我不高兴,和我有什么关系呢?秦姐说,那聊天不就聊这些嘛,不然说什么呢?这么说倒也是。我也就在别人的悲喜剧里,叹息一番,感慨一番,大笑一番。
秦姐说,她在大连海边有栋房子,门外没几步就是大海。“面朝大海,春暖花开。”我是听她说太多次了,说你怎么不回去呢?秦姐说,她喜欢上海啊,每天逛逛街喝喝咖啡看看电影多好。不多时,却又邀请雪莲去大连,说家里就她一个人住,她可以住她家里的。之前, 秦姐邀请过我去大连,但直到如今,我仍然没去过大连,没去过过那“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的生活。
有时我也纳闷,我们这些漂在异乡的人,说起故乡,从来不吝赞美之词,可为什么就一直漂着,不回故乡去呢?我们这三个人,是完全不同的三种情况,又都殊途同归地待在异地他乡,或许一时,或许一生。
想起很多年前的一个朋友写的小说里有句话,大意是说植物特别好,一生基本就待在一个地方,不用像人和动物一样四处奔波。
“客舍并州已十霜,归心日夜忆咸阳。无端更渡桑干水,却望并州是故乡。”我待在上海不止“十霜”,而是“十五霜”了,哪天会不会如离开故乡一样离开上海?为什么去,为什么留?什么路宽广,什么路狭窄?什么选择对,什么选择错?我仍然困惑不已,不知命运之舟驶向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