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真实尺寸大几倍的物体有一种令人恐惧的诱惑力。我小时候看过一幅叫做《怪物》的画:海边,一群孩子不约而同停顿了动作,仰起头看天边的云形成的巨大魔怪——他顶天立地,高视阔步地踩踏着跟孩子们同一水平线的海滩,走去了。也许他就是云,只是形状恰好符合了孩子们对魔怪的想象。
奇诡的景象常常出现在海边。海的开阔辽远,天的明净疏朗,给灵异之物提供了现身的最佳背景。芳芳他们到了波士顿,开车到一个不太漂亮的海边,赶上那里正在举办一个沙雕节,观者如潮。那艘加勒比海盗的大船吸引了不少人,芳芳给它拍的照片也最多。船头船尾各站着一个海盗,其中一个长胡子、可是没鼻子,戴顶大帽子,耸立在白云蓝天下——这是艺术家在发挥他童年幻想的余兴吧;另一个腰扎武装带,束头巾,外貌与眼神都像但丁——这是艺术家在表达他的理解:你以为海盗中诞生不了一个思想家吗?
我最喜欢的是这个:一对男女,离得很近地相对而立。他们都是老年了,男人还保持着肌肉,他赤裸上身,手背在身后有点拘谨地牵着围住下半身的浴袍;女人也是垂着眼,左边胳膊僵硬地垂下牵住浴袍,另一条胳膊紧贴身体地围过来,抱住左肘。这对面容已经衰老了的男人女人如此地相顾无言,他俩的鼻息在很窄的空间里交流。他们的浴袍还在延伸,差不多完工了的艺术家仍跪在沙地上修最后的边幅。那是个三十多岁的年轻人,蓄长发,戴着耳机。
我老以为吃汉堡的美国人诞生不了艺术家。他们国家的景色也是,漂亮得很,然而缺乏情境和气韵,对着这布景一样的景物我不相信他们会写诗。而这个埋头雕沙、我看不见他脸的年轻人让我想到,他们的国家他们的人,原来也有他们称赞中国画家凌叔华那样的“剔透的心”。他塞上耳机,不闻外界喧嚣,一心把无形的沙,化成有形的、他对世界的看法。
结果获奖作品就是这对对立的男女,而不是被很多人看好的,造型宏大精工细刻的加勒比海盗。我奇怪我的眼光这回怎么主流起来了,跟评审团取得了一致。我并不懂得沙雕,它不像雕塑是“减去多余的部分”——石头里藏着一个人,将多余的部分削去,使他显现——它是散沙的叠加。怎样把沙砌起来,怎样使沙立起来?这些擎着天的有灵魂的人儿,都是沙吗?
而只须轻轻一拍,他们就会重新化为尘沙。他们隐喻着我们这些有真实呼吸的,却同样不堪一击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