庚午(1930)年秋月,经过三年挑泥筑岸,潘家沙北圩围成了。这年冬天,只要航风船落帆靠岸,上岸的都是拖家带口的一大家。岸坡上泯沟旁,见缝搭屋,一个冬天,潘家沙多了十几户人家。
逃难来潘家沙的人,活路只有一条,那就是向黄先生租地。按照人头和劳作的能力,黄先生把地租得均匀,早熟的庄稼不收租,晚熟的稻子,三七开,黄先生拿三。风调雨顺的年景大抵是相同的,早熟收割后,潘家沙人已经看到了晚秋丰收的景象。凭着经验,告诉逃难来的新户家,要搭房子了,收成后的粮食放不下的。
秋后,收获的潘家沙喜气洋洋。可就是这个时候开始,半夜里响起了磨刀的声音。这是新来的施家,那“霍嚓、霍嚓”的声音,把圩里家养的畜生吓得鸡飞狗跳,连爱哭的孩童都钻到被窝里。特别是在雨后或者雾浓的静夜里,那声音,甚至能传到鸭窝沙的凤凰镇。
在潘家沙原始的耕作方式里,农具是简单的,用得着经常磨砺的刀,是宽3寸长1尺半的大片刀,那是用来割莞草和芦苇的,还有一个用处就是五月里劈削肥田的草头和蚕豆;小尖是潘家沙人对镰刀的叫法,这是用来除草和收割的。磨刀当然是农人的一个基本手艺,潘家沙人用来磨刀的是泥石,选用纯正黄泥,自己制坯,放到砖窑里烧制的,而最为上品的是宜兴做壶的地方产的黏土,这样烧制的磨刀石,潘家沙人都叫作泥石,这样的磨刀石,2寸见方1尺长短,色如青砖。泥石磨刀,磨刀无声。而潘家沙人的风俗是在阳光下磨刀,这样磨制的刀具,干活不会伤到自己。
是的,在粮食充足的时候,即使冬天里,潘家沙的鸡鸭依然下蛋的。在这样“霍嚓、霍嚓”的磨刀声里,不过个把月,整个潘家沙猪羊不长膘,鸡鸭不下蛋,这天夜里,老住户的潘家沙人汇集在一起,寻着磨刀的声音找来了。
人们刚走到横河边上,施家的磨刀声戛然而止,“谁?”有人大声喊。院子里是施家的几个儿子,手提着大片刀寒光闪闪。看清是潘家沙的邻居,便开门点灯把大家引进堂屋。女主人端出花生蚕豆,又要烧水泡茶。已经是三更时分,邻居们就是来问一句话:这个时辰了,为啥还在磨刀?男主人还没有开口,就有女主人“嘤嘤”的哭声从灶间传来。施家是从启东的寅阳搬来的,启东一带都有被老百姓称为“拍大门”的人,那是强盗。因为贫穷使贫穷的人变成了抢劫者,有人振臂一呼就成了旗子:跟我杀人,这土地是你的,这房子是你的,金钱女人都是你的!这样的诱惑会让这些穷人变成的强盗前赴后继不惜性命,这类强盗手段残忍,对乡村的伦理和文化的摧残是致命的。
施家的主人说:钱财粮食都被他们抢走了,我们15岁的女儿也被他们抢走了。他看着身边的几个儿子,说:我没有其他办法,要不也变成强盗,要不就是做杀强盗的人。
其实,潘家沙人对外部世界是了解的,他们明白:施家的几个儿子,在夜潮上涨外来的航风船能靠上潘家沙北岸的时间里,轮流在砂石上磨刀,是想用磨刀的声音来告诫抢劫者,这是一群被抢劫的人拼死的决心。
听了,潘家沙德高望重的黄家老爷磕着烟斗,说:罢了。
新来的施家一定不知道,潘家沙人门后的芦苇墙上,家家都斜插着大片刀,只是,他们崇尚的是泥石磨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