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季中,喜欢秋天——童年对一个人的影响,颇为深刻,或许是一生的。
乡下的酷夏总是与“双抢”连接在一起,一边割早稻,一边又要插晚稻秧,大人累,孩子更累,白天风风火火,到了夜里,躺在屋外竹榻上,连漫天繁星也无力看一眼,忽地睡过去了。
入了秋,到底不同。白露以后,日头不再那么酷烈,天地一霎时静下来。在皖南,所谓秋收,最大的主题便是割单季晚。每家单季晚的种类里,必定有几分田的糯稻。糯稻气质天成,高挑的稻秆,金黄里掩了一点绿,沉甸甸的稻穗垂挂而下。糯稻与粳稻是不同的,糯稻粒子尖而长,谷穗饱满,自带奇异的香气;粳稻圆而小,有的稻穗上还裹有一团毛刺刺的虫球,脏兮兮的,不足观。
清晨的雾气尚未散尽,当我们去到稻田,无数露珠垂坠于稻叶,心一般澄澈晶莹,值得捧起来,一饮而尽。蚂蚱噗噗飞起,向田埂旁的黄豆棵里迁移。我们弯腰割稻,宛如分花拂柳,稻穗与稻穗间相互摩擦而发出的沙沙之声,如若天籁。日头渐渐升高,割几排稻禾,直起腰歇会儿,秋虫在黄豆地里车马喧喧,小河里的野菱正值花期,细碎的白,一点点,仿佛流动着的,似一个个顿号,在薄雾蒸腾的河面跳跃闪亮……这个时候,你心里似被什么东西给充满了,一派殷切的舒豁,可也真是说不出来。多年之后,才会恍然——那是为清新的夜露之气所鼓荡着的吧。
几分田的糯稻,一个钟头便割完,一把把地,稻粒被收束一拢,稻禾呈扇形铺展于一尺高的稻茬上,暴晒一个上午,一个晌午,黄昏之际,大人用苗担(形似扁担,两头固定有尖刀状铁器)挑一捆草腰子去到田埂。我们小孩子天生就是抱稻铺子的人群,一趟趟来回,将暴晒后的稻铺子抱至田埂,递到大人手里,它们被捆束起来,挑至稻床上。我特别喜欢听苗担尖飞快刺进稻把里发出的噗噗声,干脆利落,无所不往……
我还喜欢看大人赤脚挑了一担稻把子富于韵律的行路——当蹲在地上,仰头看见经过的人,那些被挑在肩上整齐垂坠的稻穗,随着摇摇颠颠的步伐,而发出的一长串的呵呵呵的笑,眯缝着眼的笑……以童年的眼,怎么不可以捕捉到一担稻把子发出的笑声呢?那些被挑至稻床上的糯稻,散发着庄稼特有的香气,星月下,一点点地脱粒。秋风吹在胳膊上,有了凉意。暴晒五六日的糯稻,再一次被挑至村东头机房,碾米。
刚碾出的新米,散发着世上最纯粹的香气,也是粉糯糯的白。糯米的这份白里,分明有珍惜的意思在里面。
琐琐屑屑弄好这些,中秋近了。
妈妈们约好似的,将糯米淘净,木盆里浸泡一宿。翌日,翻出久已未用的木甑子,将沥水后的糯米倒入木甑里,蒸熟。
关于童年的中秋,三十余年过去,当今想起,还是快乐的。
蒸熟的糯米饭,倒入地凼(青石掏空一个洞),以石锤砸之,米粒至无形,铺在桌上,擀平至拇指般厚度,切成四方块,裹上黄豆粉或者芝麻碎,层层码放于竹篮,吊在房梁。秋高气爽,不及几日,糍粑便风干了,随吃,随煎。以菜籽油,煎出来的糍粑黄澄澄,香脆而绵糯,咬一口,牵老长的丝。
自从来到城市,再未吃过家乡的糍粑。
今早见菜市有卖熟菱角的,尝了一只,水叽叽的,不及小时味道一二。吾乡地属丘陵,虽无高山,但河流纵横。这些日夜不息的曲折流水,不能任其徒生空闲啊,一贯放养些莲、鸡头菜,更多的还是菱角菜,结出来的,是红菱,个大,饱满,似牛角。
盛夏,菱角秆作为一道下饭菜,颇受青睐;入秋,便吃老菱角了。去皮剥米,煮粥吃。剥出的生菱角米,玉兰白,一经煮熟,外皮洇染成紫,用家乡话言:乌独独的。入嘴,甜而糯,不输板栗。老菱角,也可清炒当菜,锅里稍微爆几下,入嘴,脆甜。同样多年,未曾吃到这样的美味。
去年,在枞阳县城殡仪馆送小姨夫最后一程,中午饭的餐桌上,静静摆了一碟炒菱角米,拣一只放嘴里,当慢慢咀嚼,仿佛吹来一阵悲风,不禁于心里深叹一口气,故乡永远回不去了,童年早已不在——为什么那些滋味没齿难忘?
坐在圩埂上放牛,对河山岗菜地旁一排排高粱,到了秋天,总把穗子垂下,饱满得将粗壮的秆子都压弯。秋风徐徐,高粱穗子随着风的节律,在那里忽左忽右地颠着——这世间的庄稼,为何这么好看?绛红色高粱穗子配着秧青色高粱叶子,在秋阳下,秋风下,自顾自地醉。若是种一排高粱于河畔——当晚霞归山,凉风轻拂,高粱在水中的倒影,自是美得无言。
忽然有悟,我的对于艺术的审美,一定深深扎根于童年的视野之上。
我们那里称呼高粱叫“露西”。这名字,简直比“陈白露”还仙气。
不晓得为什么,到了秋天,天地一切都慢下来了,连田里的白鹭们都一齐陷入沉思,单脚立于晚稻田,参禅一般的耐烦,老远望,一团白,仿佛一颗颗诗心,惹人心动。人的一颗心,也慢下来,静下来,眼界里的都是美。
除了绛红色高粱穗子,地里的棉花也好看,开白的花,黄的花,绯红的花,结了一个个青桃,被秋风吹几日,又都裂开来,露出雪一样白的棉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