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我们和金志浩老师在一起的最后一次活动。
市名师基地要收尾了,有一本书要出,需要导师们出谋划策,为学员们写的文章作点评。趁暑假还没开学,人员容易集中,我们把这次活动定在了无锡——一个可以提供会议室的红豆杉庄。
金伯伯来了。大家都说他精神很好,气色也很好,虽然人很清瘦——我们已经习惯了他的清瘦,近几年他一直那么清瘦——但衣着还是一如既往地讲究,上好的紫色T恤,笔挺的米色西裤,锃亮的棕色皮鞋,以至于让人觉得,能撑起这样一身行头的,一定是个硬朗的身躯。腋下依旧夹着那只品质优良的黑色公文包,在深褐色变色眼镜的互衬下,总有一种抹不去的老上海的派头。点烟的手有些许的抖动,但眯眼吐雾时的作派,还是那样惬意而洒脱。近几年他常住院,只是我们追问起才轻描淡写地回一句,“唔么啥,好嘞”,语气显得格外轻松。
然而,在无锡的两天,我们的心有些发沉。
他走路明显变得慢而不稳。上身明显前倾,两脚摩擦着地面向前移动,让人觉着随时有倾倒的可能。几个年轻的学员放心不下,前前后后地跟着他,每觉着有危险,便赶紧扶他一把。但他总是甩开扶手,声音和善而坚决:“勿要搀,勿要搀。”是的,从来就是您“搀”着徒弟们走的。可是——我还是上前一步,在搀住您的同时向您示弱:“金伯伯,我头很晕,您借我一把力。”他一下子眼睛放光,整个身子都昂扬了起来。
这份昂扬,他保持了很久。整整一下午的书稿讨论会,他始终昂扬着。听着大家的发言,不时地插上几句。话虽不多,依然保持着一如既往的幽默与深刻,让人在欢笑之后又有所悟。偶尔,只是偶尔,也会瞥见他有迷糊垂头之时,但只是一会儿,连一会儿都没有,他便自觉醒来,复又进入昂扬的状态。这份昂扬,在会议结束后的饭桌上,更是显露无遗。不可否认,他是我们中胃口最好的一个。每道菜必尝,且在咀嚼玩味时适时加入点评,你不得不佩服他食之有味、道之有趣。那仔细把玩、怡然其中的劲儿,不免让人联想起他对课堂的把玩,对文本的把玩,都可以让周围的人一并地齿颊生香起来。
这份昂扬,也一定是保持到了他的饭后睡前,因为,第二天一早,他就交出了他的点评稿。满满两张,是用酒店的信笺写的——这也是金伯伯留给我们基地的最后的手稿,望着熟悉的字体,我不知道他当晚是在怎样的情形下完成这份稿子的,但我分明记得他交稿时的神态——当我接过稿子对他的神速表示惊讶时,他给了我一个满脸的得意:哈,这等小事,于我而言简直就是小菜一碟!
第三天回上海前,我们去了荡口古镇。可以肯定,我们是行进速度最慢的一行。最后,我们索性在古镇的石板凳上坐下不走了。古镇的微风夹带着灶头的烟熏米香,从河埠头的那边,穿过桥洞,穿过树林向我们拂来。惬意得让人沉醉其中,只想将这一瞬间定格。于是,我们纷纷举起手中的手机。金伯伯成了学员围住的中心。他是喜欢拍照的。他有拍照的资本。半个世纪前他的标准像曾挂在淮海路照相馆引无数路人驻足,那可是他常向徒弟们“炫耀”的历史。每每此时,他总会手持一支烟,微微眯起眼来,惬意地吐出一圈烟雾——就像今天拍照时那样。
透过袅袅上升的烟雾,翻开无锡留下的照片,已是无锡回来四个多月后整理金伯伯遗照的那一天。发现有一张我们同金伯伯的合照,背景全由红豆组成。想起我们最后那次活动的酒店就是以“红豆”命名的。冥冥之中,一种再也剪不断、理还乱的思念生发开来,满目,满脑,满满地充塞于心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