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茗屋

　　白露过了，早晚已有凉意，可黄牧甫热却继续升温。一册又一册印刷精良的黄牧甫印谱呈现在我们面前，大快朵颐。

　　约二十年前，虽然也出版了几种黄牧甫的印谱，限于当时的印刷技术，差强人意而已。而且几乎所有的印谱都是根据同一部印谱翻印的，甚至是翻印再翻印。那部印谱叫《黟山人黄牧甫先生印存》，上下二集，共四册，是黄牧甫的哲嗣黄少牧编辑的。一九三五年由上海西泠印社（潜泉印泥发行所）出版。那时，珂罗版（照相）印刷已相当成熟，但这部印谱是石印的。印面均为黄牧甫手抑，边拓也是黄氏亲为。惜不是用我们现在都用的水墨拓，而是用墨蜡擦拓的，因此效果欠佳。以现在的标准看，当然存在历史的遗憾。

　　听说黄少牧把其父留下的零星印蜕粘贴编次后，下集的稿本交给住在上海的侄儿黄云阁保存。四十年前，因高式熊丈的绍介，我还去拜访过他。上集的稿本，上世纪五十年代初期，钱君匋老师在北京人民音乐出版社的线装曲谱库房中见到过。无头无尾，又有多处圆珠笔划痕。

　　黄少牧编余的印蜕，有一大包，用旧报纸包裹着。既有印谱中重复者，也有不少陌生的。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我探访黄氏故乡时，曾在牧甫公的外孙叶玉宽先生处拜读过。叶氏既是黄牧甫幼女黄慰璋之子，也是黄牧甫幼子黄小牧的女婿。一九九○年，叶氏把这包资料交给安徽美术出版社，印成《黄牧甫印集》。此书的前言中把叶氏称为黄牧甫的“外甥”，后来再印刷时也始终没有改正。

　　说句老实话，黄牧甫的印作实在是很娇嫩的。钤盖不到位，印刷次一点……简直不忍卒睹。他的印作的“鲜头”很微妙。纸张粗一点，印泥不上档，钤盖轻重失宜，效果就很难出来。所以，阅读上好的原钤本，每个印人梦寐以求。退而求其次，据佳钤本印刷精良的出版物也给了读者大大的满足。最近出版的好几种黄牧甫印谱都很不错。

　　这里的“水部冷官”是选自上佳原钤本的。一九二六年丙寅，湖南书法家谭泽闿在广州收得黄牧甫印廿四方，兴致勃勃地用漳州上佳印泥钤拓分贻友好。谭氏有盛名，我小时候，上海还有许多他写的店招。出人意料的是，这位写颜体的书家，钤印水平一流，神韵毕现。

　　这方印章的佳妙之处在哪里呢？一言以蔽之，厚。其实，这一个字，在黄牧甫的创作生涯中贯穿始终。不论是他学习吴让之的年轻时代，还是撷钟鼎文字的成熟阶段，线条是饱满的，立体的，厚实的。这方印章是黄氏四十五岁时的作品，用赵之谦分朱布白善于留红的手段上追汉代官印。堂皇，大方，厚厚实实。

　　黄氏拟古的手法与吴昌硕的破残法不同。昌硕公善于用斑斑驳驳的面目表达古朴气息。牧甫公不敲不破，纯以文字的跌宕和线条的厚度揭示古印的本来面目。牧甫公的作品多方形文字，处理不当，极易板滞。日本印人不大喜欢黄牧甫。难怪他们，因为黄氏的印作比较深，没有相当的视觉高度，看不明白。至于线条的厚度，那是圈内高人的话题，我还没有碰到过可以深谈的彼邦印人。

　　“水部冷官”，厚极。有好几位年轻的学习者，读到这方原钤印，沉思良久，还借去参悟。大概可以说，看到了“厚”，都能得到营养。

　　“水部冷官”是闲章。“水部”，汉魏时有之，掌航政和水利。明清时有“都水司”，掌关于水道之政令。虽然没了“水部”，习惯上把“工部”也称为“水部”。看来，这位委刻者是工部的闲职官员，不甘寂寞，颇多牢骚。

　　此印有上款，“次韶水部嘱”，次韶是谁，我尚未考出。那一年，黄牧甫为谭崇徽刻过多印，也为谭氏刻过“诗人削作水曹郎”。次韶有可能即是谭崇徽。

　　黄牧甫的厚度，是我们学习黄印的关键。其实，一切成功的篆刻作品，都不会是孱弱单薄的。且看陈巨来丈的元朱文。布字完美姑且不论，仅就线条而言，饱满，立体，厚实，所谓百炼钢化为绕指柔是也。

　　怎样才能刻得厚，这是印人要研究的一个课题。也许要研究一辈子。学习任何东西，欲得精髓，都是最难的。环顾宇内，现在学习黄牧甫和巨来宗丈的是二大宗，在“厚”字上下工夫的，往往成绩斐然。反之，就不好说了。

　　而且，追本溯源，更应在篆书上努力。要学好黄牧甫，在钟鼎文字上是必须下大工夫的。区区的钟鼎文字不够理想，妨碍了篆刻的进步。愿志于学习牧甫公的，以我为鉴，大家一起努力。

　　近得廿八字，供大家笑笑，不敢“余事作诗人”——贞珉一片人微醉，岁月蹉跎被褐惆；残梦依稀朝倦叟，先生许我到商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