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进入了乌兰布统草原的腹地。空旷、辽远。绿黄色的草铺展到了天边。蓝天下隆起的草坡上,孤独地立着一棵歪斜的白桦树。
司机开着吉普,在没有路的草原上,恣意狂奔。
不经意间,呈现出一大片牧场,一直延伸到远处的山下。深褐、浅黄、黑白相间的牛,或躺、或站、或漫步、或低头,散落在草地上。我们“哗啦”着声响走进它们,没有一头牛出现异常。这样的不以为意,反而让我感到亲近。最近处,一头母牛匍匐于地,头扬着,两头小牛依偎在身边。我走过去,悄悄的,怕惊动它们,它们却纹丝不动。母牛的眼神安然、平和,有一种慈爱的神态,和自己孩子在一起的温情,都表达在它的眼神中了。草原是它们的家,它们与大自然融和在一起,显得舒坦和心安。
那年,草原有旱情。阳光下,初秋的草,散发的气息熏暖迷人,不知名的小花,摇曳着黄、白、紫的各种色彩,偶尔有牛的低沉的叫声传来。在牧场的不远处,我躺了下来,让身子沉入在草原的怀抱里。远处的山,是大兴安岭山脉的余坡,年轻时,我曾经在大兴安岭的森林里生活过。
望着无尽的蓝天,母牛的眼神,让我突然想起,那次在大兴安岭的深山里,“勃留克”宰杀一头羊时,那羊的眼神,自然还有杀手“勃留克”的眼神。顿时,有一阵痛惜和念想在我的心头掠过。
那年夏日,连下几天暴雨后,山脚下那条林间小道被淹在了水里。从木刻楞小屋的窗户往下看,山谷成了一条河。我们的物资补给线切断了。粮食、白菜和土豆所剩不多,每天只能吃两顿饭。饥饿正在袭来。
十几个知青在小屋里神侃、逗乐,那个外号叫“勃留克”的66届初中生,正吹嘘着土豆含有的蛋白质和纤维素,并和人打赌,可以答出美国50个州的州名和州政府所在地。有人随即把10元人民币甩在了炕上。谁会相信呢?质疑声、取笑声四起。
突然,有人惊讶地说,有羊在叫!
大家“呼”地一声全下了炕,冲到门口。只见五只山羊正挤在木屋旁搭出的厨房里。
羊是从哪来的?大家疑惑丛生。原始林中没有村落,也从没见过村民。
有人大叫:管它哪里来的,先宰一只吃了再说!
一片呼应之声!
谁来宰?带队的老伐木工不吭声,知青们你看我,我看你,没这个胆,也不知怎样宰。
我来干!是“勃留克”站了出来。只见他把皱巴巴的蓝中山装袖子往上一撸,扣得严严的风纪扣也没有解开,回身抓了一把砍树的大斧。有人把最肥大的一只羊牵到了屋子中间。“勃留克”把大斧高高举起,大斧的平面重重地打在了那只羊的头上。“勃留克”的眼睛瞪圆了。连打四下后,羊瘫软了,慢慢倒了下去。
瞬间,“勃留克”的斧子,在半空中停留,他的眼睛盯在了羊的脸上。大家走近一看,只见羊的眼睛流出了泪水,满眼是哀伤和痛苦。
这是谁也没见过的、濒临死亡的羊的眼神!那眼神中的柔弱和无奈震惊了“勃留克”。他紧锁双眉,蹲在了羊的身边,默默地看着羊流泪,直至羊闭上了眼睛。他站起身,把大斧狠狠地踢到了墙角,惊得另四只羊一阵叫声。
羊肉很快在大锅里沸煮,羊肉的香气夹杂着嘻闹,飘散在整个木刻楞小屋。
这时候,雨停了。我发现“勃留克”正在屋后的林子里溜达。大家叫他快来吃肉,他也不理。而他飘来的眼神却让我的心里一惊:本已暴突的两眼充满自悔,没有光的眼白,流露着哀怨,在他把头扬起,眼望着树梢时,我发现他脸上有无尽的惆怅。
屋里的炕上围了好几桌,久违的酒香、肉香,让每个人醺醺然。“勃留克”走到炕边,没吃一口肉,没喝一口汤,在灌下了一大碗白酒后,又转身离去。我发现,他长年紧扣着的中山装风纪扣,这时却解开了。
我躺在草原上,舒适的初秋的风,从山那边吹来。大兴安岭的深山里,已经没有了知青。我与“勃留克”也早已分居在不同的城市里。曾吃了羊肉、喝了羊汤、灌了白酒的我,几十年来,却一直记得“勃留克”,记得他自悔自怨的眼神,并且,在他的眼神中,体验着他在醺醺然的我们之外,心中的悲悯,带给他的孤独。
至今,我都不知道,是谁,为什么,给“勃留克”起了这样一个有着俄罗斯农村土味的外号。是因为我们的采伐点,离俄罗斯边境的乡村不远?还是这个名字,与俄罗斯文学作品中,哪个人物的气息相近?
现在,母牛、山羊、“勃留克”的眼神,同时在我面前出现,仰天的我,仿佛看到了这些眼神背后表达着的感知和问话。人、动物、自然,该如何相处,这世界才是和谐的?人的内心才可以是坦然而宁静的?尽管人需食肉,但“勃留克”内心的挣扎,终究显示着人性的善良,而这种善良,会提醒我们,让人类面对动物时,不至残忍。
我起身,去向母牛和它的孩子道一声别。其实,是想再看一眼母牛那温和的眼神,和那一幅母与子的安适画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