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夜,朦胧中见个身影闪入。她穿绛红锦缎旗袍、高跟黑皮鞋,一头长波浪飘呀飘,大而亮的眼睛含着笑,多美啊!仔细瞧,我大叫,妈!真的是妈!我跳起来,拼命想留住这个美丽的形象,人没了。我惊醒过来,凌晨3点半,妈离世后的“二七”。
芳姑说,妈是菱漕村出名的大美人。阿娘也说,妈嫁过来,红盖头一揭,屋里一片赞叹声:新娘子好看煞勒!咋会介好看!我看到过妈初嫁时的照片,五官精致,面容秀丽,脸上有一个小酒窝。族叔对我说,侬也好看,但比起侬姆妈,差口气。我认同。
有个美女妈妈,是幼时与小伙伴吵架的资本,但人美,是上苍造就的,妈心美,才真使我们骄傲。妈乐于助人,一生不知帮过多少人。三姨父去世后,佩姐来我家住。那时家里很困难,我们三楼的房子出租了,只剩二楼两间房,家有十口人,佩姐来后更挤了,每晚地板上睡满了人。佩姐起夜,总有人被她踩醒。我们少不更事,常恶言相加,每次都被妈说。妈介绍她到毛巾厂做工,又选了复员军人当女婿,佩姐出嫁,妈准备了全套脚桶马桶被子枕头……最使我们羡慕的是有条绣花软缎被面,是妈的陪嫁,簇簇新闪闪亮,也给了佩姐。我们几个女孩气不过,准备去“抢”回来。妈说,阿佩没了爸,多可怜!说得我们无力动手。
佩姐的事我们气还没顺,又来了阿玲。姑母去世姑父续弦,后母不待见孩子,阿玲哭到我家。爸要我给她补课,让她考我读的中学。我只比她大一岁,哪会补什么课。心里怨气冲天,就没好脸色给阿玲看。妈又说那句话,阿玲没了妈,多可怜!说得我心软,乖乖地当小老师。阿玲和我一起住读,我不大回家,她倒好,每周都回我家,吃住不算,妈还给她零用钱,回学校时,书包里塞满了零食点心。阿玲大学毕业后,妈把她抚养过的天聪哥介绍给她,帮两个丧母的孩子成了家。我有时说妈偏心,她总说:“你倒试试没爸没妈的日子!”说得我没了脾气。
六七个表兄妹,似乎都不记得妈的抚养之恩,这还是小事,最吃亏的是她的工作。妈是1949年前参加革命的,在提篮桥区妇联工作,不拿工资。有人不止一次提醒过她,这里没编制,妈却干得欢天喜地。后来,妇联一次次安排她工作,第一次是恒丰纱厂幼儿园,去当领导,工资开得很高,妈没去,让家里困难的人去了。后来连续几次,妈都把机会让给了别人,说她们都比她困难。一让让到了1956年,妇联没编制的人都安排了,她才去了学校。妈是个好教师,但她的工龄只能从这年算起,工资、退休金都特别低。
相由心生,妈到老都很美。最后一天,化妆师说,没见过这么漂亮的老太太。因为她帮人,从不求回报,她没烦恼。有人说她未办离休吃了大亏,她说“吃亏就是便宜。”我们抱怨受她恩惠的人“没良心”,她说“自己有良心就好。”谁说妈无回报?妈活百岁,无疾而终,子孙满堂,福寿双全。我97岁的父亲为妈写了挽联《悼亡妻》:“八十年患难与共,含辛茹苦,全凭素手撑危局。三千里劳燕分飞,化险为夷,幸见双星照白头。”
送妈走那天,早晨还细雨濛濛的天,忽然开了太阳。我们有一个最美的妈,上苍都为之开颜。即使从此再没人会对我说“路上当心”,我的心里仍是满满的、暖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