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呼伦贝尔归来,满脑子堆砌的,都是草原的曼妙和雄阔。耳边经常回旋的,是悠扬在敖包篝火的马头琴声,是起伏在羊栏毡房的“父亲的草原母亲的河”;腾格尔的《天堂》之境,从来没有像亲历之后这般几乎伸手可触。最令人震撼的,当然要数“呼卖”,叫人永远也弄不明白,一条肉体的声带何以能交织出一支乐队的混响……
心痒难捺,我去弄来一堆碟,试图借助这条便捷的现代通道,把流逝的感觉找回来。
对于我这样的音响菜鸟,当然不敢指望逼真还原。我的要求不高,只要弄出点草原的动静——是粗放的,而不是精养的;是穿越的,而不是矫造的——就行。
暮霭四合,黄昏的上海正在起承转合着一天中最躁乱的时刻。掸落肩头霓虹初上的斑斓,掏空耳廓中堵塞的闹市喧嚣,我在自家小客厅的沙发上坐下,轻轻按动音响。片刻静默之后,如同高潮将临的前戏,水一般的马头琴声霎时填满了身体周遭的每一寸空间……
然而——我不得不用这个转折词,来况味那一个黄昏的感受。
音符相同,旋律相同,配器也是大同小异,主唱者的名气更是比旅游点上的业余歌手不知响亮了多少倍。默念着“我与草原有个约会”的承诺,恍惚间我与“天苍苍野茫茫”的呼伦贝尔越贴越近,近在咫尺,几乎就要重合了。但是,还差一点点,就差一点点。这个全在意念中的临界点,我就是捕捉不到,就是感觉不对劲,就是还欠一口气——最后的一点点横竖走不通。
脱离了音响的每一个音符、每一组旋律,都在喷薄的刹那间被挤压、被减损、被溏薄了。它们在客厅里左突右奔,不断撞击到墙面,被阻断在天花板下,跌跌撞撞,遍体鳞伤。我的眼前看不到穹庐无垠,鼻窦里嗅不着荒野芳菲,耳膜中听不到马蹄声碎。我闭上眼睛,试图靠想象来完成关于风吹草低、笼盖四野的意境创造。可惜,窗外有汽车轮毂撕裂空气的嚣叫声一波波侵入,走廊里有邻居家宠物狗撒娇时的狂吠,呛人的油烟味软缠硬磨在你的发梢衣领……
我的定力不够,想象力欠缺,聚精会神的鉴赏力被呼伦贝尔截留了。在这里,在水泥森林的植被下,我兴味索然,无法完成和草原的“约会”。我曾经纳闷,游走于四川、新疆的刀郎的美妙原创为什么在“北上广”乏人复制;乌兰牧骑式的“凤凰传奇”在大都会的酒吧K厅也几乎不受青睐?这一刻,沮丧使我蓦然恍悟,其中的道理,有一句俗语或可释疑——到什么山头唱什么歌。
“到什么山头唱什么歌”,人们通常使用的都是它的比喻意,有多少人还在乎它的本意呢?我们习惯于诲人不倦的,都是它被引申了的处世伎俩:入乡随俗、进庙烧香。却很少琢磨一句普普通通的大实话,为什么放之四海而皆准?
八百里洞庭的浩淼烟波可以培植穿云裂帛,黄土高坡的宽沟深壑足以催生高门亮嗓,而大上海的灯红酒绿,也许更适合周璇费小哥们“花样的年华,月样的精神,冰雪样的聪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