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耆老见状,连忙着人出去关照,外面果然即刻安静下来。开始问话,段光清不免锐利。他的本意,原是要将乡民作乱与公然造反区割开来,于事于己,方有转圜;可是现在,他却又疾言厉色,一开始就非要将几位村老推到“造反”里面去:“啸聚万民进城,无法无天!继而聚众持械,抗官抗法,你横泾村果真是要造反么?!”几位村老便急色急言地申辩:他们没有造反,也绝不敢造反——县太爷亲来村中问事,这实在是他们获得救赎的最后机会——陈耆老慌忙道:“禀大人……那日实在是为受到外村邀约,去城里为村民喊冤……”
段光清喝道:“冤与不冤,官府自有定夺!你等若觉枉法不公,亦可循级上告——烧衙门挟知府,不是造反又是什么!”陈耆立时有点语塞:“大人明鉴……那日实是因人煽惑,万人集聚,无法把持……实在并非我等起意。”“煽惑者又是何人?!”村老们面面相觑,迟疑不言。那日是石山弄的俞能贵起头闹事,大家都看见、都晓得的。一位村老叉开话头,赶紧说了那日三村耆老族正守护县库、斥退歹意痞民的事情,以示乡人并不想造反,众老赶紧一起应和作证。
段光清接着又问:“那自行夺狱、又起头抗法的张潮青,不是你横泾村的么?”“是、是,正是本村村民,只是……”因地保只说叫上几个老者,所以未曾叫他,现时他与秀才正往阿育王寺烧香拜菩萨去了。几个老者又七嘴八舌说道,本来大家商议了要张潮青自去衙门投案,不料还未成行,官军来到,要将陈耆老与张潮青一并捆了去,众怒之下,才有了持械抗法之事;而村民在聚集抗官之时,对官军也未曾多加伤害的。最后陈耆老怆然说道:“老朽既已为衙门公示缉捕,我今就随大人去了衙门吧。”
此时段光清已经些许地看清了情势。此次鄞县乡民的作乱闹事,必得予以治罪,然后迅速结案交代。若再调集官军,虽然终可予以剿灭弭平,然而于事于己,均非良策。而衙门的缉捕告示,列入三村的族正耆老,如此便推使乡民抱成一团,抵死抗拒,现今看来,亦非良策。如此之下,恐怕需要另加谋略了。
县太爷此行,虽然仍是咄咄逼人,但机敏的乡人村民还是揣摩到了点名堂——这闹事抗法的惊天祸事,或可得以纾解,不然它官府接着派兵来杀来剿就是了,还用得着这么样费事劳神地啰唆么?
村民但见祸事稍得缓解,即刻各自忙碌起来。咸丰二年的春夏,宁波平原只在乡民暴乱的隔天下了一场雨,此后不知因了何种天意,老天爷就给这一向风调雨顺的宁波连带着浙江一带,放出了一场百年不遇的大旱来。看着这天象,乡人正是心焦呢。
第二天,地保拿着刚刚由县府送到的簇新告示,匆匆来到祠堂门前,在前日被村民撕去的告示旧处,再又贴上,那上头写着的是:着各村乡民知晓,若未曾参与前日作乱抗法者,可自行立下字纸,签下名号,自行密封,投交地保县衙,官府概予酌情认准;着周祥千、张潮青、俞能贵、付长庚诸犯,即到县衙公堂投案自首,不得延误。随着地保的吆喝忙活,祠堂门前的人众随即越聚越多。
地保看见周祥千与张潮青,直叫“阿弥陀佛”,然后赶紧劝说两人去衙门投案说清,接着又语带煽惑地大声说道:“衙门有话,若他们几个不去投案,便是各村的村老族正要去顶罪!”听得此说,大家顿时陷于愕然困顿。一些乡亲便眼觑着周祥千、张潮青两人,轻声叹息着,纷纷说道:“早晓得这样,不如当时就不去城里闹那一场了。”
周祥千、张潮青听了,心下又有说不上来的滋味。张潮青扯了一下秀才,两人遂又转回祠堂里面,一边就听见外面村民议论纷纷。
“具名画押,真就能脱了干系么?”“原本告示上还有陈耆老与其他两村的父老族正的,这新的告示中倒未曾提起了。”而最最要紧、议论及附和最多的又是,“那平粮赋、立盐界的事情,官家既已说了,到底算不算数呢?”
颔首沉思良久,周祥千要张潮青去寻些笔墨纸张来,然后又神色沉稳地说道:“明日我便要去衙门;不是去投案,是再去为平粮赋、立盐界的事情,为民请命,又替自家的牢狱申冤……至于知县大人他到时候要怎样处置,便由得他去。”
张潮青听罢一怔,:“我随秀才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