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想走了。枣林湖上,一轮明月不染纤尘,像一团琼花,又像一曲剔透的宋词。一些声音沉寂下去,另一些声音被召唤了出来,它们来自极细小的与大地相同的洞穴,因此回声悠长,我不仅听到蛙鸣,也听到露水从柳枝上跌落,各种花草窃窃私语,世界在此地如同童话。
谷雨刚过,芍药还没有全盛,却仍是短短两天的旅行中最惊心动魄的去处。《红楼梦》里宝玉生日,众姐妹给他在红香圃中贺生日,这红香圃中遍植牡丹、芍药。红飞翠舞,玉动珠摇之际,只见“湘云卧于山石僻处一个石磴子上,业经香梦沈酣。四面芍药花飞了一身,满头脸衣襟上皆是红香散乱。手中的扇子在地下,也半被落花埋了,一群蜜蜂蝴蝶闹嚷嚷地围着。又用鲛帕包了一包芍药花瓣枕着。众人看了,又是爱,又是笑,忙上来推唤搀扶。”想来能入《红楼梦》的花草,必有其过人的矫情之处。站在芍药园中的无双亭登高一望,春天竟可以如此磅礴。漫漫花田在长空之下,红焰压境的盛况已经可以想见,一万朵的张扬和重复,与古典的矫情不可同日而语。
一些心思简单的单瓣花朵先开了。纯真的生命总是先得到春天的眷顾,这三朵两朵的光芒,与即将到来的一万朵相比,也许毫不逊色。在烈日下,它们浓酽锦绣,将无心到来的我、我们,带进某种深处,不是春天,也不是内心,有点像回忆,有点像生长,有点像某种话语的源头。陌上花开,缓缓归矣,看芍药竟看出情到深处人孤独的感触,觉得最美的死,当在春天,当在花下。
走在行道深深的阡陌上,对一朵花举起镜头,取景框里却是童年的老屋,戴眼镜纳鞋底的外婆,湿滑的井台边,一丛绛紫一丛粉白,在无边的景深中,一切就这样盛放着倏然老去了,一切又似乎长久地沉浸在春天之中。
同游的人说,这里有每年一度的芍药节,赏花也就罢了,最有趣的是开幕式时间的确定,——那个不寻常的日子取决于园内技术人员找到的第一朵盛开的芍药,因此他需要在每天早晨出发,穿过无数沉睡的蓓蕾去寻找最早开放的那一朵。
听的人忍不住齐齐一声长叹,怎么会有这么好运的人,可以从事这么好的工作?
与引领春天的第一朵花相遇,这本身就是一个妙不可言的仪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