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朋友讲解交椅的奇怪模样,它们带着轴钉,可折叠因此富于便携性,但长时间坐着,也易损坏,我和他们又讲到圈椅的圆婉柔和,你坐在上面,肘子可以倚靠,臂膀可以舒缓地放在月牙扶手上,坐着虽不及沙发那么舒服,可总是惬意。椅子们,除了圈椅和交椅,多半是那些有靠背又有扶手的扶手椅。而扶手椅,多半就是官帽椅和玫瑰椅,官帽椅带着曲线优美的靠背板,和对称的联帮棍一起,常常是S形,就是那种曲直的美,给人看了,十分的端庄和静美,若是南官帽,即那种搭脑与扶手及椅柱结合做成圆角皆不出头之椅,又有圆融文雅之态,无论如何,如果加之玫瑰椅的秀气,你可以觉得这些明末清初的椅子们,件件法度严谨,比例均衡,品格雅致。
倘若你将那些古穆的器物看成独立的个体,那么,一旦它们被置于厅堂的空间,便又给人动静相宜的美感,这是很得体的说法。如果再深入,古人讲求尊卑礼仪,行为有度,即使是坐具,也应符合人情所需,客人坐在哪里,主人坐在哪里,摆什么方位,恐怕细致的人家都会讲究;除此之外,一把椅子还要实用坚固。
我读过李渔的书,他的生活美学也是离不开实际,并非那种不接地气的审美。例如一把椅子,他说自己冬天坐在上面,若无设计,当然觉得冷,他不想亏待自己的身体,因此就设计了暖椅;再如炎夏,坐在椅子上又觉得热,他便另设计了凉杌。你看,追求美也得讲实际效果,古人不可能因为兼顾视觉美,而把自己弄得不舒坦,那是找罪受。东西看着舒心,用着舒服,又坚固耐用,那才算得上真正的美。
我看过很多明式家具,每次有朋友跟着一起去上海,我就带着他们去上博看家具,看老家具看的是明式家具,看明式家具多半就是看的椅子。每次带朋友去博物馆看椅子,那些椅子也看我,问我,学问有没有长进,有没有看到比上次更多的内容。
每次我带朋友去看老家具,也经常喜欢说,器物总有“一眼”,我虽一直习惯这么说,但却总不会解释“一眼”的涵义。
有一天,我读到田家青回忆王世襄的那本书,书名我忘了,作者在里面提到,对于器物,王世襄说好的东西要有“味儿”,这个“味儿”当然不是指气味。“味儿”,在汉语里是一个非常微妙的词,什么东西一旦有了“味儿”,就意味着达到相当的成就和境界了,如说一件家具“明味儿足”,是对这件家具最高的评价了。我一下子恍然大悟,原来一样东西有“一眼”,指的就是那个“味儿”。那些器物为什么有味儿,我不太搞得懂,不过,我晓得古人造物,尤其是那些伟大的匠人,他们总是将格调和品位摆在准确的位置上,这个位置是什么呢?那就是一丝不苟的认真劲!一个人为了掌握手艺活,愿意花上很多时间反复做着一件枯燥的事儿,就为了把基本功练扎实了;然后,那个人还有很高的心气儿,要把一件事做到极致。这过程到了最后,就成了一种习惯而为之的信仰,那信仰不是宗教层面的意思,但我想很多人是懂得我所说之意的。
如果我将这些理解,放到那些制作考究且简约至极的椅子上,想来是非常合适的。椅子是人做的,同时椅子上,又坐着人,简简单单的器物,没有累赘,可你分明看到了坐具每个细节的一丝不苟,看到了无处不在的气度,更看到了美,除了这些,我们这些活在物欲社会的现代人,若是体悟到古人如此造物、用物的用意,还要索求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