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母去世一年有余,我常常会想起她老人家。回到老家的时候,看到照片上祖母慈祥温和的面孔。她身穿灰黑色的卡其布的长衫,头上包着黑色的帕布,露出一双曾给过她皮肉和心灵伤害过的小脚,双手搭在膝盖上,坐在一条高凳上,显得很有精神。背景是一片空旷的田野,绿草茵茵,碧空万里。这张照片是在几年之前照的,祖母当时年龄已高,去世时九十四岁。我们晚辈想到祖母的时日已不会太多,犹如熟透的果子,经不起风吹雨打,说哪天不在就不在了,于是给她留下了这张遗照。
我的祖母是曾任村人。她的一生颠沛流离。她生于民国初年,幼年丧父,在我的曾外祖母的拉扯之下,十三岁不得不嫁入赵氏家族我祖父的门下,我的曾外祖母也跟随祖母一同往赵氏家族谋生计。祖父身材高大,品行端庄,心正率直,头脑精明,做过生意。但因劳累过度,早年病丧,丢老弃小。祖母没有改嫁,而用一双变形的小脚担起家庭沉重的担子。时年祖父四十三岁,祖母四十二岁。
祖母无比坚强,她擦干眼泪,抚育了三个儿女,为三位老人送了终。含辛茹苦,饥荒,水旱,她都带着三个孩子挺过来了。但是,日子稍有眉目,在一次车祸中,父亲离开了人世,时年三十九岁。白发人送黑发人,祖母内心的悲痛是用言语难于表达的。我看到祖母的眼泪打湿了她头上散开垂下的帕布,一根根白发笼罩着干瘪皱缩的脸庞。像一朵大白花怒放在父亲冰冷的躯体旁。祖母的哭声很小,很微弱。或许声音已不能表露她内心的悲痛。祖母在颤抖的声音中告诉了我,她还有她的三个孙子。是啊,她的三个孙子已经长成林,她不再担心独树不成林。
祖母一生生育过八个儿女,最后只养活三个。我的大姑,父亲和小孃。祖母在四十岁时生下了我的父亲,听说我父亲的上面还有好几姊妹,除了大姑外,都因疾病没能医就而夺走了弱小的生命,在父亲的后面,小孃是唯一的幸存者。小孃才几个月,祖父就命赴黄泉,撒手西归。凭着祖母坚强的性格,小孃才幸存了下来。我痛惜祖母的命运,她的一生,幼年丧父,中年丧夫,老年丧子,但她都挺了过来,坚持到九十四岁。是什么支撑着祖母疲惫的身心呢?我一直在寻找答案。
在我的记忆里,祖母是节衣缩食的。记得很多次,母亲要为她做新的衣服,都被她坚决地拒绝了,她说,她有穿着的,留着给孙子交交学费什么的用吧。寒冬腊月,祖母翻出她的一件筋筋扭扭的破棉袄披在了自己瘦弱得只剩下一把老骨头的身上,也不穿母亲为她缝起的新衣服。母亲坚决不让她穿,因为母亲害怕别人说闲话,儿子不在世,是不是儿媳妇虐待老母亲。我亲眼看到母亲和祖母在堂屋抢衣服的情景。最后母亲以失败告终。
祖母走得很干脆。在她即走的最后时光里,头没昏,眼不花,生活能自理。她的一生虽然历经困苦,到头来也算是好人好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