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多年前,翔宇张师哥买了一本周劭的《向隅晚笔》,从上海寄到大阪送我。果然里面有我很感兴趣的资料——作者说,有一位大师去世了,大家都没有反应,虽然是货真价实的大师,可惜其从事的是“小技”篆刻,所以不太引人注目。这位大师就是陈巨来先生。
周劭墓有青草,他绝对想不到,现在,情况是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许多原本对篆刻一无了解的朋友,居然津津乐道陈巨来。当然,《安持人物琐忆》先是在《万象》杂志连载,复由上海书画出版社结集刊印,添印了一批又一批,很久以来高居发行排行榜的前列。丰富多彩的回忆,加上些许八卦;生动入微的描述,涉及的又多为近代史上的有名人,理所当然地吸引了社会。
不过,至今我仍然固执地认为,巨来先生头上的光环,始终是“篆刻家——元朱文巨擘”无疑。
请看元朱文“下里巴人”。美到极致,美到无法改动一二,美到无人可以复制。这才叫大师。
元朱文,是取法元代风格的小篆朱文印,是小篆圆朱文印中的明珠,可比诸格律森严的盛唐格律诗,如果作者没有深厚的铁线篆功力,不能书写对称匀净的小篆,是创作不出元朱文的。况且,还要具有印外的学问。
张大千曾用《登徒子好色赋》的名句,赞陈巨翁的元朱文——如古美人,增之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则太短……
读者朋友们仔细品味这一方“下里巴人”(图上),大概会拊掌击节赞同张大千的见解。
陈巨翁的元朱文,安排得亭匀妥帖。印中的文字融为一体,就是一个清凉世界,和谐社会;每一个字又都以最美的姿态呈现在读者面前,就像一位佳人在朝您微笑;每一根线条又都干净利索,体现肉感,充满弹性,却又没有丝毫的媚态。
这方“下里巴人”,脱胎于清人巴慰祖。巴氏的原作疏朗从容,也是一方佳作(图中)。巴氏有印谱行世,但他的“下里巴人”未见于谱中,仅在其书作上钤用。六十年代初,钱君匋老师和叶潞渊丈,为香港《大公报》撰写连载的《中国玺印源流》,曾向吴湖帆先生借得巴氏书轴,用该轴所钤的葫芦印“巴氏”(图下)和“下里巴人”,作为巴慰祖篇的附图。钱老师将此轴交熟悉的印刷厂摄影制版。不料工作人员将珍贵文物轴随意折叠以方便拍摄,造成深深折痕,惨不忍睹。潞丈连连叹呼“叫我如何向湖帆交代,叫我如何向湖帆交代……”此情此景,犹在眼前。丈墓木拱矣,令人唏嘘不已!
巨来先生的“下里巴人”,较之巴氏原作,更为整饬严谨,而“巴”字又明显吸取巴氏葫芦印的妙处。真正的大师无不勤于学习,善于学习,取精华为我用。陈巨翁和吴湖帆先生交谊深厚,一定研究过巴氏的这件原件。这二个巴氏的印章,据说仅见于此件,至今也没有在其他地方发现。
巴慰祖是乾隆时代的名印家。晚清不大把别人瞧在眼里的赵之谦,居然也欣赏巴氏,曾有诗曰“浙皖两宗可数人,丁黄邓蒋巴胡陈”。“巴”即巴慰祖。
巴氏是属于徽派的,竟然也能刻元朱文,而且成绩斐然,这里的两印显示其深厚的学养。当然,论元朱文,陈巨来先生是毫无疑问的“第一人者”。我曾说过:前无古人,也许也后无来者。原先的草稿是没有“也许也”三个字的。巨翁元朱文的代表作实在是太完美了。
前不久,见到几张世界小姐张梓琳的照片,惊为天人。挺拔而孕婀娜,高稚又透着亲切,这不就是陈巨来先生的元朱文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