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
陆海光 1951年生于上海,先后任职于上海市公安局政治部《剑与盾》杂志编委、《人民警察》杂志副编审,《东方剑》杂志编审,上海公安文学创作分会秘书长,中国作家协会上海分会会员。主要作品有:电视剧《越狱》《黑色布谷鸟》;作品集《神龙号准时启航》《萦绕在琼斯号上的迷雾》《志士华年》《戴厚英之死》等。
母亲是一个平凡的人,但在我们子女心目中很伟大。
一个人能历经战争硝烟,艰难困苦,社会变革,环境和食品污染,活过一个世纪,这本身就是奇迹。
从1911年至今,中华民族经历了辛亥革命,国内革命战争,抗日战争,解放战争,新中国成立,历次政治运动,改革开放——这是一个中华民族从衰败没落,到奋斗自立,崛起自强,立于世界民族之林的世纪。
母亲恰生活在这个世纪。从母亲身上,我们仿佛看到了这种是世纪印痕和民族风骨。
母亲1915年生于江苏江阴。外公写得一手好字;外婆是裹小脚的家庭妇女。外婆曾让年幼的母亲也裹小脚,被倔强的母亲屡屡扯掉。
据史记载:上个世纪二三十年代,上海纺织业的工人大部分来自江苏浙江,江阴同乡会在上海是比较大的一族。母亲12岁那年,大约就是随这个工业潮流到上海一家袜厂做工谋生的。母亲曾告诉我:当时做工很苦,每月薪水只有12个铜板,从中还要拿出5个铜板给尚未进厂工作的弟弟(我的舅舅)生活。有一次做工时,拿摩温把一个梭子故意踢到母亲脚前,叫她捡起来。母亲边操作织袜机边踢回去,叫拿摩温自己捡。我曾根据电影《星星之火》的观感问母亲:拿摩温很凶的,你没被打吗?母亲说:你硬她就软。母亲的倔强可见一斑。我念中学时,曾把这段故事写进一篇作文,被老师当作范文给全班同学讲解。
解放前,我家住在上海国际饭店后面,白克路(今凤阳路)317弄,老房子狭小,家里人口多,很拥挤。父亲很聪明,什么活都会一点,在家里是个能工巧匠。他买来建筑材料,想将狭小的房子重建。一个念过大学的远房亲戚知道后嘲笑说:你们没文化,又没钱,还想自己盖房子?
母亲听了以后,从此在心中埋下了两个梦想:要培养孩子上大学;要有自己的房子。
解放前,要养活一群孩子,还要让孩子读书受教育,其艰辛、勇气、父母的承重可想而知。母亲常对子女说:我没有文化,只能吃苦,你们要好好读书,将来可有出息。
我家原全靠父亲一人工作养活全家。为摆脱家庭经济困境,能干的父亲从虬江路旧货市场买来一台切面机,让母亲在家附近的菜场里摆一个做切面的摊位,大哥趁上学前后的空余时间帮着送货,以此增加家庭收入。
母亲先是接触解放军,然后才知道共产党。上海解放前一天,刚入城的解放军炊事兵一时没了切菜刀,无法为战士们做菜,于是上门向母亲借切菜刀和一块面板。第二天早上,母亲看到解放军战士都睡在南京路上;队伍开拔前,又把菜刀磨得锃亮,连同面板物归原主。母亲很受感动,对我大姐说:解放军不拿老百姓东西,是保护好人的队伍。
上海解放不久,我大哥参加了解放军,我家成了被优抚的军属。
1954年,电管局给父亲分配了房子。我家从凤阳路搬进了上海第一批工人新村——天山新村。不久,母亲被选为居委会主任,这是上海第一代天山街道居委会主任。
母亲对公益事业可热心了,常常是回家吃口饭就去忙她的群众工作。我们家与其他家庭不同,父亲主内,母亲主外。有一次,被邻居称为“鸭司令”的家中夫妻吵架。“鸭司令”家中一群鸭养得很听话,但人有点“戆头戆脑”,不许外人劝架。他手里拿把切菜刀,说:“谁来劝,就劈谁!”居委会管治保调解的不敢去,来叫母亲去。当时我家正在吃晚饭,父亲怕母亲遭伤害,叫她别去。母亲放下饭碗,还是勇敢地去了。母亲一进门,“鸭司令”便举刀威胁。母亲大喝一声:你敢,无法无天了!母亲靠在居民中的威望,一下子镇住了“鸭司令”。“鸭司令”一愣之际,母亲夺下了他手里的刀,和风细雨地解决了他们的夫妻矛盾。
1958年,在那个大跃进年代,记得左右邻居的“家庭妇女”都陆续去工厂工作了。我家是个多子女家庭。家中工作的少,读书的多,经济拮据。父亲叫母亲也报名去工厂工作,以增加家庭收入,但母亲仍热爱坚守只有极少津贴(每月8元),没有工资的居委会工作。居委会办居民食堂时,母亲还慷慨地把家中大号的钢精锅全都支援给了食堂。
母亲辛勤地串百家门,热心地为居民办千家事。新村里的居民都亲切地称她为“尤大姐”。母亲文化程度不高,但记忆力特别好,千余户家庭情况她都能了然心中。记得当年天山新村派出所有个被居民称之为小张的户籍民警,常来找母亲商量工作,了解有关户籍情况。
上帝是公平的。“文革”前,做居委会工作没有工资,但为母亲日后长寿打下了基础——母亲上门为百姓办事,全靠双脚上下楼梯(那时没有电梯),换来了好腿力;母亲被居民尊重拥护,换来了好心情。
街道干部重阳节来探望母亲时,告诉我们:母亲历史上曾被评为上海市“五好”积极分子;当选过上海市第二、第三届人民代表;上海市妇女建设社会主义积极分子……
1960年,母亲还曾作为市人民代表,参加过“上海市代表团”,去西安、兰州、青海慰问过参加西北建设的职工,访问过延安。当时参加这个慰问团的还有电影界金焰、戏曲界王文娟、科影厂的殷虹等社会知名人士。母亲到大西北慰问,这也给当年积极响应市政府号召,从上海报名支内,参加兰州电厂建设的大女儿极大的精神鼓舞。
在上个世纪六十年代初,母亲还有件事觉得很自豪。她的3个儿女先后考入了清华大学、同济大学、北京电影学院,实现了她矢志培养子女上大学的梦。
跨入新世纪后,母亲高兴地看到自己的子女陆续都有了自己的新房子。我的二姐还在上海特意买了大房子让她去住。母亲的又一个梦实现了。
母亲退休后,生活简约。每天有规律地早上拜观音,甩手做操;下午午睡后外出散步;晚上看有白玉兰标记的新闻。她关心健康知识,少吃多素,不喝牛奶,不吃隔夜菜隔夜水,经常清理掉冰箱内长时间不吃的食品。她长期坚持吃花旗参,施尔康。她喜欢穿女儿给她买的新衣服。她不囤积,有多余的棉被衣服总捐献给受灾地区,家里整理得简约干净。
母亲喜欢旅游,退休后,子女们几乎年年带她去各地走走。记得我们为她90岁祝寿后,带她去莫干山,她还不服老,执意要女婿护她登上景点的最高峰。
母亲逐年衰老了。去年初,母亲因腔梗住进了医院。我们都担心她老人家要走了。然而,母亲的生命力很强,元宵节前一天,母亲奇迹般地出院和大家团聚了。
母亲生于1915年。我们都为母亲能健康长寿活到100岁感到自豪。
兄弟姐妹们半年前就召开了为母亲百岁祝寿的“筹备会议”,并在微信“家人圈”里作了预告。按照母亲的意思:祝寿只限家庭内部,不要给亲朋好友带来负担。
我们选择了一家环境优雅的五星级酒店为母亲百岁祝寿。母亲的三十多名子孙后代,从天南海北早早汇聚到了上海。
祝寿那天,母亲穿上了儿女们为她买的新衣服,儿孙们带来了鲜花和生日蛋糕。我们四世同堂,像是过盛大的节日。
生日蛋糕是一个大大的色彩鲜丽的寿桃。儿孙们和母亲一起吹灭了蜡烛。母亲没有许愿,也许她已经圆了她所有想圆的梦。
寿宴上,大哥代表大家庭向母亲致祝寿词;女婿、媳妇也争先恐后地即席发言;孙辈们还为老太太表演了各种才艺节目,气氛暖融。
母亲看了,不断露出幸福的微笑在这弥足珍贵的日子,子孙们都抢着和老太太合影。母亲尽管已显得衰老,但她仍提起精神,睁大眼睛,向我们鼓掌,向我们挥手。让我们用相机记录下她过100岁生日时的精神风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