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阿婆在2008年4月初以99岁的高龄去世。舅公只小她一岁,也98了,两人姐弟情一直很好,当时我们就没有马上通知他,怕对他的身体不好。
阿婆丧事办完到了五一节的时候,我想去看看舅公,告诉他阿婆去世的消息。
当时我刚开始又种花,也一直想带一盆自己种的花,给从小就向他学种花的舅公看,可是没有我满意的,就只好去买一盆市售的了。
于是就到花市去看了,没有状态很好的花,只有一种种在陶盆里的开紫红色花的毛鹃,很普通的品种,现在常在上海被用作小区绿化的,但因为正当时,开得非常好,满树都是花,于是就买了一盆。
抱着花差不多斜穿整个上海,从在上海东北角我的家,来到在上海西南角的舅公家,发现他已卧床好久,而且已经有几天不肯吃东西了。
我把买来的杜鹃捧在手里给躺在床上的舅公看,这时昏睡已久的他突然眼睛一亮,凝神看了好久。
接着他便示意要起床。我和舅婆费了很大力气才把他扶起来。舅公本是个高个子,年轻时有一米八几,喜欢走路,而且步履很轻健。这时扶他起来却感觉他的身体硬僵僵的,就像是一段潮湿沉重的圆木。
终于扶他到椅子上坐下,舅婆便在他身上盖了一条毯子,然后把那盆杜鹃放在他面前的桌上。
“老熟了,”舅婆叹道,“没想到,像他这样一个生龙活虎的人,竟会变成这样!”
阿婆和舅公姐弟几个都是高寿。我童年时看到的阿婆应该是六十多岁,那时就已是满脸皱纹的老太太模样,每年还有几个星期要因为犯腰痛病卧床不起。可后来到了七十多岁,八十多岁,还是那模样,腰痛病反而不犯了。到九十出头的时候阿婆摔了一跤,股骨颈骨折,我想这下完了,可是阿婆的骨折竟又奇迹般地长好,能够起来走路了。
就因为阿婆和舅公都是这样的健康和长寿,我们做晚辈的似乎有一种幻觉,觉得他们会永久地活下去,替我们远远地挡开死神。
可是,到99岁的时候阿婆终于还是患肺炎走了。
“生年不满百”,我那时才算深刻地理解了这句古诗的意义。现在看来连舅公在世的时间也不长了。
这时我的眼泪禁不住扑簌簌地流了下来,但舅公只是坐在那里,岿然不动。
(二)
“有花看很开心吧!”舅婆对他说。
“好看!”舅公大着舌头,模糊不清地说。他可能是小中风过了,说话已不利索。但在看花时,他的眼神仍如第一次看见美花时的孩童的眼睛一般明亮快乐。
这位舅婆已是舅公的第三位妻子,她比舅公小十几岁,但当时也已经八十多了。舅公的第一位妻子,在为他生了两个儿子之后,在他很年轻的时候即因难产去世。第二位妻子我们小时候都还见过,个头矮小满头白发干干净净的一位小老太太,她又为舅公生了五个儿子。她在六七十岁时也因为摔了一跤股骨颈骨折而卧床不起,舅公悉心照顾了她几年,最后她终因并发症爆发而去世。
这第三位舅婆是舅公晚年才续的弦,婚后两人十分恩爱。这位舅婆原是杭州人,后来在上海工作,在杭州有一处新村房子,在上海也有一处新村房子。舅公跟她结婚后就离开了自己的家和那里有一百多盆花的阳台,有时跟舅婆在杭州居住,有时在上海居住。这两处房子有一个共同点就是朝北,没有直射阳光。因此舅公就不能种花了。有一次我去看他时他说,“种也不能成功的,我种它做什么!”
好在舅公在任何时候都有旺盛的生活兴趣,不能种花他就花两千多块买了一只机灵的鹩哥教它说话,还在早晨四五点钟就起来去西湖边跟一批老友们喝茶,在杭州的湖光山色中度过了快乐的几年。
但在爱花的舅公内心深处,我想他还是想念种花的吧。
后来回到上海后,他也在稍有阳光的走廊上种过几盆对光照要求不多的墨兰,还送给我过,但再要大规模地种花是不行了。
(三)
到走的时候,阿婆已去世的消息我竟也是没有说出来。舅公还坐在那里不肯上床,他要看花。
当时我还不知这就是最后一面了,第二天还打电话给舅婆,让她劝舅公无论如何要吃一点。舅婆说,“他昨天一晚上不肯上床呢!就是要坐着看花!”
这普通的杜鹃,对原来在阳台上种过一百多盆奇花的舅公来说是算不了什么的,可是在缠绵病榻已久,也许在心里已知自己将不久于人世的他,看着这盛放的杜鹃,心里也必是百感交集的吧……杜鹃的灿烂盛放与最终不可避免之宛转凋零,那不就是人生吗?
我不敢也不能猜测舅公当时心里想到了什么。他已如花般地过了一生,想必心里已没有什么遗憾,但在与这个世界告别之前能再一次看到久违了的美花,还是令他激动不已。
爱花的他,当然要把自己余下不多的时间,用来看花了。
这以后不久,就传来了舅公去世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