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你好吗？

　　这几天我和杨柏伟、汤惟杰两位老师在整理你的回忆录和文集，准备正式出版。

　　爸爸，从我有记忆开始，你就是和书、书桌在一起的。你生命中的每一天，都是由中国文字和英文字母组成的。你被商务印书馆称为历史上“译书最多，贡献最大”的一位译者，而你总是不以为然，一笑而过。

　　爸爸，半个世纪过去了，每当回想我的小时候，眼前的一幕幕像在演电影……有一天，来了一群红卫兵，在家里院子里翻箱倒柜……后来香山路整条街都贴满大字报，你和妈妈被救护车送到医院里……再后来妈妈不在电台当播音员了，进了一所中学当老师，我进了仪表局工厂当学徒工，你则被街道派到一个漂染厂里扛布包。所谓扛布包就是工厂流水线最后的检验工序，目测布匹的质量和丈量布匹数量后，敲上印，再将成匹的布扛到仓库存库。你经常整晚都睡不着觉，你的体重只有110斤，每天要扛的布包总量是你体重的几十倍！祖母和妈妈都非常担心你的身体，而你总是说没有关系没有关系的。你说你们怎么不想想，发工资那天我可以one two three地数几张钞票，那有多好！

　　有一天，全家人等你回家等到八点，妈妈不由得焦急起来。终于等到你回家，我和妈妈祖母同时都迎上去，你气喘吁吁地说没有事体没有事体的，然后郑重其事地打开一个布包，又打开一个纸包，啊，里面是几个还冒着热气的生煎馒头！你说，这是流水线上的一位老工人的老伴做的，平日里也就这位老工人和你说说话。那天下班以后他一定要你跟他回到打浦桥的家里，逼着你在他们家吃了几个生煎馒头，又硬要带几个回家给大家尝尝！从打浦桥步行到家平日里起码要走20分钟，而你连奔带跑只花了10分钟！这位素不相识的老师傅，你知道吗，你当时在我们全家人的心目中，是多么伟大！日后我尝过无数的生煎包，绝对没有那晚的好吃和令人感动！

　　爸爸，直到我自己六十出头了，才明白什么叫生命的轮回，才真正意识到我们的生活没有你是什么滋味！你一直是我的活字典，直到今天，当我在工作上或者生活中碰到难题，第一个想起的仍然是你。你是那么幽默，别人谈老年人养生，总离不了打坐、吃素，而当记者采访你的养生之道，你有点诡秘地笑道：多吃肉、少睡觉、多动脑！

　　爸爸，你和作家程乃珊的交情，是结交在咖啡杯、名家小说和那些发生在上海滩的故事里的。乃珊经常来我家，和你一谈就是一下午。乃珊参加了你和妈妈的钻石婚庆典，为你献唱了她和先生的“处女唱”。那晚分手，你们说好，起码要一个月见一次面！你说你提供最好的咖啡，乃珊只要提供准时到场就可以了。但是绝对没有想到，乃珊就此病倒了，你们一直在电话里互相鼓励，电话那头乃珊的笑声依然清脆、依然鼓舞人心！后来当你得知乃珊为你九十诞辰写的贺词，竟然是在病情加重的情况下由她口述、严先生执笔，你感慨万分，立刻把满腔祝福化成一篇《程乃珊，真来赛》，从心里喊出：乃珊啊，你要挺住啊！实在没有想到，这一篇文章没有来得及编辑进你的“九十华诞文集”里，乃珊已经先离我们而去！

　　2014年12月22日，冬至，你走了，就像平日里睡着那样，我们不忍心叫醒你……爸爸，我们为你举行了一次送别会，那么多亲朋好友都来了，都说想再看看你。你的忘年交赵丽宏说：“朱先生那么安详，他没有留下任何遗憾……”上海书店出版社的编辑杨柏伟说：“没有哀乐、没有黑纱、有音乐，有咖啡，这是一次特殊的聚会……”台湾大学的洪教授为你带来的音乐，一直回响在整个会场、回响在你的身边……“上海故事”的编导普郁说：“朱老师，你怎么这么快就走了呢？你还没有和我好好分享纪录片《生死恋歌》成功的喜悦，还没有吃上一口你答应再做给我吃的咖喱鸡饭……”你的干女儿清慧从北京赶到上海，她说：“爸爸，我要再抱抱你，抱抱你……”你的主治医生陆洁与李瑾说：“我以为我们可以再次目睹一个奇迹的发生，事实上，我们全体医务者已经目睹了奇迹的发生……”妈妈说：“我怎么就没有同意他在医院里喝一杯他这辈子最喜爱的咖啡呢?”直到今天，每天早晨，妈妈都会像以往那样，给你的案头送上一杯咖啡……爸爸，你的干儿子家辰把整个过程都录制下来了。

　　爸爸，别着急，我们正在做你来不及做的事情。我现在正在自家的小花园里，一边呼吸着春天的气息，一边观赏着你亲手栽的月季、茶花，还有长得翠绿的冬青。爸爸，我懂的，我心领神会，我没有在最后的日子里带你回家看看，但是今后这个小花园就是你的家，你每天离我们那么近！

　　爸爸，我一直在想，拿什么比喻你。大山？不像，我们之间没有那么高不可攀。大海？不像，你并没有那么深邃莫测。现在终于想到了，其实你就像一块巧克力。巧克力需要上好的原料、精湛的工艺，更需要百般历练。你的人生，就像是一块巧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