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勺师傅神色木然,淡淡地瞥了我一眼,继续专心搅和那锅高汤。实在说不上是他情绪不好,还是单纯看我不顺眼,对我细声问座、闻香赞赏等等讨好献媚的模样视若无睹。
餐牌、碗、筷、杯具,铿锵有声且精确无比地扔到面前褪了色的塑料桌子上,年纪一把,肤色暗沉,身着白衬衫黑长裤,足踩蓝面白底拖鞋的老伙计,用腰际别着的小白巾抹了把手,让我一时怀疑是否餐具不洁。只见他,左手从后裤头掏出填单,右手从胸前抽支圆珠笔,笔杆敲打填单嗑嗑有声。
我祖籍安徽,生在台湾,骨子里却是个“老广”。因为从小把我带大的保姆家是殷实的广东人,吃得营养又讲究。直到上小学,日子都在密实的奶茶、喷香的煲仔、醇厚的煲汤与浓郁的甜品间度过。
成长的时光是台湾经济起飞、股市奔腾、百业蓬勃的年代,但在那个人人追逐功成名就、五子登科的二十多年间,三餐却难尝到让人踏实的滋味。菜单里浮夸炫耀的新品取代了传统保守的菜式,餐厅内前卫强势的装潢取代了经典老派的布置,食材里山海珍馐取代了禽畜五谷。从拖鞋短裤的街边小食到衣香鬓影的食肆酒宴,从燕京菜系到岭南风味,大多变了一个样。
眼前的云吞面放在一个巴掌大小的蓝白花碗里,除了散发淡淡金黄色的细致面条与清澄的高汤,见不到别的。对面桌子几个伴着昂贵高档包的观光客,正评论这小店性价比不高,隔壁桌的日本客则坚守传统,一边吃得唏哩哗拉,一边依呜啊呀地发出赞叹。
夹起面条,一小口的柔韧弹滑在嘴里释放。没有寻常香港面条的碱水味,老店坚持用手工打制的鸡蛋竹笙面带着细腻的面香,更衬出汤头的鲜甜厚味。细嚼慢咽喔,我提醒自己。用汤匙压下面条,喝了口汤,让饱满的金黄色在舌尖绽放,嘘口长气,让那股鲜香润泽、层次分明的温暖缓缓浇灌胸腹。那是用大地鱼、虾子、鸡骨、火腿、干贝和章鱼混合的汤汁,品尝后,好似融雪的春阳、旱地上的甘霖。
吃了面,喝了汤,此时被遮盖在面条下饱满的鲜虾云吞浮了出来。霜白细致的云吞皮内裹着粉色弹牙的大虾,对应着金黄色的面条与澄澈的汤底,这不仅仅是碗几十元港币的云吞面,摄入身心的还是传统中国的雅致细腻与浑然大气。
自己不能算是吃家,凭着童年烙印的味蕾,与南来北往匆匆寰宇的一点印象,我相信,食物的灵魂与文化的灵魂是无比深刻地牵绊彼此。对于食材的要求,对于做工的讲究,对于食物呈现的层次与形态,每一个步骤,每一道程序,每一个安排,都可以清楚完整地追溯至一个文明的过去,都可以看见一个民族的未来。
付完账,见到掌勺师傅正把一撮切得极细的葱花撒上一盘虾子捞面,动作熟练流畅,精准潇洒。看着他满面的皱纹与长年弯身而略显迟钝的移步,四下望去,整间店没瞧见一个年轻的后继者,不禁有点儿心酸,悄悄地向他鞠了个躬,正要转身,却见他抬头,微笑对我一声:“好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