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圣陶先生在《藕与莼菜》里头说:“因为想起藕,又联想到莼菜。”这是为什么呢?因为,这两样东西都是他的家乡苏州的土产;而宽泛地说,藕与莼菜其实是“一家门”——都属于莲科植物。莼菜是茎上爆出的嫩芽,而藕就是茎。当然,莲类植物品种繁多,莼菜并不一定是从平时我们吃的鲜藕上采撷而来。
叶老笔下的藕,不是冷冰冰毫无生命迹象的食材,而是寄托乡愁、盛满温暖的情感介质,其中还包含了一些有关莲藕的知识。因此,我不惮做一回文抄公,把这篇文章中最生动、最细腻的部分挑出来,展示一下,虽然教科书里早就把它当作范文收录,我估计很多读者对此是熟悉的:
“若在故乡,每当新秋的早晨,门前经过许多的乡人:男的紫赤的臂膊和小腿肌肉突起,躯干高大且挺直,使人起健康的感觉;女的往往裹着白地青花的头巾,虽然赤脚,却穿短短的夏布裙,躯干固然不及男的这样高,但是别有一种健康的美的风致;他们各挑着一副担子,盛着鲜嫩玉色的长节的藕。在产藕的池塘里,在城外曲曲弯弯的小河边,他们把这些藕一再洗濯,所以这样洁白。仿佛他们以为这是供人品味的珍品,这是清晨的画境里的重要题材,倘若涂满污泥,就把人家欣赏的浑凝之感打破了;这是一件罪过的事,他们不愿意担在身上,故而先把它们濯得这样洁白了,才挑进城里来。他们要稍稍休息的时候,就把竹担横在地上,自己坐在上面,随便拣择担里的过嫩的藕枪或是较老的藕朴,大口地嚼着解渴。过路的人就站住了,红衣衫的小姑娘拣一节,白头发的老公公买两支,清淡的甘美的滋味于是普遍于家家户户了。这种情形差不多是平常的日课,要到叶落秋深的时候。”
这里有两个专用名词:藕枪和藕朴。藕在水塘里的生长状态,是一节一节横向长的,藕枪是藕最顶部一节的尖头部分,通常淡而无味;藕朴则是近根蒂部那一节藕段,相对老些。对于用于生食的藕来说,藕枪和藕朴属于整根藕中相对较差的部分,藕的精华则在中间的一二节。这就是“乡人”之所以用它们而不是拿中间的藕段来解渴的道理——最好的部分可以卖出最好的价钱。
叶老在文章中提到的:乡人“把这些藕一再洗濯,所以这样洁白。仿佛他们以为这是供人品味的珍品,这是清晨的画境里的重要题材,倘若涂满污泥,就把人家欣赏的浑凝之感打破了;这是一件罪过的事,他们不愿意担在身上,故而先把它们濯得这样洁白了,才挑进城里来。”这是在说,莲藕原本是脏的,需要洗涤后才像样。人们常说,莲花“出淤泥而不染”,这是不容易也是不错的,它之所以有这个底气,并不是自己能从淤泥里开出花来,而是由茎(藕)帮它撑着(输送必要的营养及摆脱淤泥)。晋代的乐府诗《青阳渡》曰“青荷盖绿水,芙蓉披红鲜。下有并根藕,上有并头莲”,很说明问题。对于藕来说,出淤泥则必死。淤泥虽脏,恰恰是藕的生存基础。于是,要截取莲藕,一定是“拔出藕段带出泥”。可贵的是,莲藕身处淤泥,依然“白练束腰袖半卷,不插玉钗妆梳浅”,一经冲洗,俨然一副冰清玉洁的模样,一点不输给莲花的。
藕,才是真正的“出淤泥而不染”!
“红衣衫的小姑娘拣一节,白头发的老公公买两支……”看似得来容易的莲藕,其采摘过程非常辛苦。记得在《舌尖上的中国》第一季《自然的馈赠》里有那么一组镜头——
圣武和茂荣兄弟俩,每年9月,他们都会来到湖北的嘉鱼县,来采挖一种自然的美味。这种植物生长在湖水下面的深深的淤泥之中,茂荣挖到的植物的根茎叫做莲藕,是一种湖泊中高产的蔬菜藕。作为职业挖藕人,每年茂荣和圣武要只身出门7个月,采藕的季节,他们就从老家安徽赶到有藕的地方。较高的人工报酬使得圣武和茂荣愿意从事这个艰苦的工作。挖藕的人喜欢天气寒冷,这不是因为天冷好挖藕,而是天气冷买藕吃藕汤的人就多一些,藕的价格就会涨。整整一湖的莲藕还要采摘5个月的时间,在嘉鱼县的珍湖上,300个职业挖藕人,每天从日出延续到日落,在中国遍布淡水湖的大省,这样场面年年上演。
不看这部片子,你绝对想象不出采挖莲藕竟然那么艰难!
莲藕生长在淤泥里,被拔出时都带着黏稠的泥巴,阻力极大,需要花费很大的力气才能将它起出。藕很大,很长,从上面抹下的泥巴,一坨一坨的,沉重得很。画面里的挖藕人,每天从日出干到日落,该要付出多大的气力啊!所以,他们都显得十分辛苦、疲惫。“谁知盘中藕,片片皆辛苦”,用在采藕人身上,绝对不是出于修辞上需要的夸张套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