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附近一条长弄堂正在拆迁,用城建部门的专业用语说,叫不成片的零星二级旧里地块改造。“迁”的过程持续了很久,“拆”却只是一瞬间——如果你还以为拆迁是一群未经安全生产培训的散兵游勇站在墙头上挥动大锤东敲西砸的话,那可真是OUT了。专业拆迁的主力,只要几台挖掘机,突突突突地吵闹了五六天,一座六层楼房毫不费力就被推倒、粉碎,变成了一车车被及时清运掉的废旧钢筋和瓦砾渣土,以及,一片空地。
我开始怀念这里曾有的拖泥带水却又热气腾腾的生活:哪怕是摆摊为生的上海人,家里一样尽量收拾得干干净净;租户里有开家政介绍所的,摆缝纫摊和水果摊的,做盒饭生意的……拆了的不过是简陋旧里和杂乱搭建,迁了的人想必会有更美好的生活,只是一条后弄堂形态与风情的终结,因为连着一座城市的历史和一代人的记忆,仍不免会让人觉得失落。
如果,是那些更坚固、更美好的东西呢?比如成片的石库门建筑,比如一幢被毁容了的老洋房,比如拆走了的古桥,或是长得好好的突然被锯断、刨走的几株大树?
今天的上海,真正列入“文物”的东西,有经费维护,有制度保护,也有群众眼睛的自觉监督,大体都能安然。最危险,最让像阮仪三先生这样以城乡历史文化保护为己任的专家们寝食不安、一再奔走发声的,是所谓“风貌”的流失。比如一些石库门街坊的拆除,看上去全是有损城市形象和生活质量的破房子,既无伟大人物落脚,也算不上典型范式的代表作,翻不出过硬的留存依据,“拆”却是眼前人人得益。在巨大的城市拼图里,东拣走一片,西替换一块,只要不是“地标”与“关键”,似乎就不承载什么文化传承的使命,也就无人在意。
纵然有64条永不拓宽的马路,纵然有外滩建筑群、南京路老字号、豫园和东方明珠们,纵然有近代众多政治领袖与文人的故居,只要站上高楼眺望,就会发现,我们越来越难以找到风貌气质相近的大块连片街区,它们多半是杂乱零散地嵌在高楼缝隙间,带着被人逼近俯视的困窘和局促,对未来会有怎样的结局,没一点把握。
星星点点的文物固然闪亮,没有了“风貌”,就只是碎了一地的大小珠子。人们在上海努力保留和深挖的那一些“上海味道”,如果有所附丽,也是留存在这一寸寸小尺寸的马路、一片片弄堂房子、一棵棵梧桐与桂花树之间的。
上一轮打造文化创意产业的热潮里,上海留住了一些这样的地方,像M50、田子坊、老场坊,如今都已是光彩焕发的新时尚地标。这一轮建设科技创新中心,一些区县也在动脑筋谋划,将最新的创客空间建在旧厂房或老住宅里,让新与旧结合成最摩登的组合。
骄傲于自己的文化,固然需要盘点清楚自家的文化底蕴,但最终却不能停留于“考古”和怀旧。李欧梵先生曾说,在上海街头,有时会感受到历史的幽灵,人可以和历史交谈,上海的资源就是从这里来的。但他也说,文化“靠的是活生生的个体生命”——在中国的第十个“文化遗产日”,愿更多的人不单关注文物的天价,更能感受到“风貌”之美之要。有风貌,才神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