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罕篇载：颜渊喟然叹曰：“仰之弥高，钻之弥坚。瞻之在前，忽焉在后。夫子循循然善诱人，博我以文，约我以礼，欲罢不能。既竭吾才，如有所立卓尔，虽欲从之，末由也已。”

　　此章是全书难读的章节之一。所谓难读，一是语言过于简练，一些句子的确指难以断定，古今学者均有不同理解；二是颜渊话语中的意蕴难以把握。以下愚见是个人学习所得，供读者朋友参考。

　　“仰之弥高，钻之弥坚。”颜渊对孔子之道或说孔子学问、思想的总体感受和认识。弥高，弥坚，主观的体会成为外在的评价，意指孔子的学问、思想越学越深，不可穷尽，难以企及。仰，仰视，抬头看。钻，钻研，深究。弥，副词，益，更加，表示程度加深。坚，刚，不可穿透。

　　“瞻之在前，忽焉在后。”仍是颜渊的个人感受。不过，感受的是自己的位置飘浮不定，实际指自己的学习进度无法一言以概之。检查自己的学习进程，往好了说已经跟老师接近了，可是又常常忽然觉得落下很远。这种微妙心理，佐证了前言之高、坚，亦说明深入学习之艰难。很多学者说“在前”是孔子在前，恐不妥。瞻，往前察看；瞻之，是察看自己，之是自称代词，非瞻望孔子。

　　“夫子循循然善诱人，博我以文，约我以礼，欲罢不能。”这句话有三点具体的意思：其一，老师育人的态度、方法，主要是有步骤地耐心诱导，而非简单灌输；其二，老师教学的内容，包括知识层面的文和做人准则的礼；其三，再说个人内心感受，放松、偷懒的念头一起很快又被自己否定，只得继续努力。这第三点是全句的落脚点，是重点所在，读者朋友务必清楚。循循然，有次序、有步骤的样子。博，名词作动词，可解作丰富。约，约束，节制。博我、约我，均是古汉语使动用法，义为“使我博”“使我约”。罢，停止；颜渊所指应是短暂停顿，即放松，或说偷懒。

　　“既竭吾才，如有所立卓尔，虽欲从之，末由也已。”颜渊进一步说明自己的学习现状，以及继续前进所面临的问题，实际是内心的某种困惑。“如有所立卓尔”难解。大多数学者认为是孔子之道及孔子人格之“气象”高高矗立，愚以为不确，否则何谓“如有”？颜渊仍是在说自己。他已经用尽全部能力，大约树立了卓尔不凡的道德学问愿景，虽然想照着这个目标前进，却又不知该怎么走。如此解说，句通意顺。既，副词，已经。竭，竭尽。才，能力。如有，不定之辞，若有，似乎有，本文译作“大约”；这是颜渊谦虚用语。卓尔，超然高绝，非同一般。末，无，没有。由，途径，办法。

　　全文用现代汉语复述如下：颜渊叹息着说：“关于先生之道，抬头看越看越高，努力钻研越钻越深。察看自己，往好了说跟先生接近了，可是常常忽然觉得落得还很远。先生有步骤地耐心诱导学生，用文化典籍丰富我头脑，用礼制礼仪规范我做人，我想放松一下也不行。我已经尽自己最大能力，大约树立了卓尔不凡的道德学问愿景，虽然想照着这个目标前进，却又不知该怎么走。”

　　颜渊是孔门第一大弟子，深得孔学真传。他说老师对他博文约礼，但那只是起点和基础，刚刚入门。颜渊的可贵在于他追求文、礼在自己生命中的融化与升华，或说追求精神世界的不断跨越，即追求由知识到智慧的质变。在这个过程中，他以老师的品格为楷模和标杆，深入探索老师的内心世界。他的心与老师相通，但他始终感觉自己达不到老师的高度与深刻，而老师的高与深又难以具体言说。颜渊的感受异常真实、贴切，十分感人，非细细揣磨难以体会。

　　借用现代学者的话，可以说孔子具备“天地道德”（庞朴《三重道德》），处于“天地境界”（冯友兰《新原人》）。故孔子之“气象”有超然难测的一面。子路一类的弟子大概未能深切感知，而颜渊已经融入其中了。颜渊所说并非全出于谦虚，而是内心修养过程的真实坦露。他虽未达顶点，但不远矣。 

　　（本栏暂告段落，感谢读者数年来的关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