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学家罗家伦则视与一群或“恃才傲物”、或“夜郎自大”,以及“不见要想,见面就吵”的同学、朋友相聚高谈为“真是人间一种至乐”。他所指这群同学、朋友有傅斯年、顾颉刚、陈寅恪、俞大维、毛子水、赵元任、徐志摩、金岳霖、段书诒、朱骝先……可谓个个满腹经纶、学富五车,就连学问了得的胡适也承认,他当年刚进北大做教授,“常常提心吊胆,加倍用功,因为他发现许多学生的学问比他强”。罗家伦曾撰文坐实此话:“抗战胜利后的第二年,适之先生于北大校庆之夕,在南京国际联欢社聚餐时演讲,就公开有此谦词。”虽为谦词,但也决非胡适夸张或虚饰。曾经发生在傅斯年身上的一件事或可以佐证。
当年北大有位教授叫朱蓬仙,是章太炎先生的弟子。他给学生们讲授《文心雕龙》时,后者发现朱教授好多地方讲错了。这班心高气傲的学子想“举发这些错误”,又觉得仅凭课堂笔记拿捏不准。这时有位张同学借到了朱教授的《文心雕龙》讲义全稿,遂交给傅斯年,请他阅正。傅斯年连夜攻读,阅后发现竟有三十多处错误,于是一一摘出。第二天,全班同学过目后均签上名,然后递交校长蔡元培,并上书,希望把朱教授“调整”掉。
蔡元培是位学养深厚的学者,也熟悉刘勰的《文心雕龙》,阅后即知学生对朱教授的指谬切中肯綮。但他不相信朱教授的这些错误都是学生们看出来的,为了验证真伪,他决定召见所有签名学生。
一听蔡校长要召见,大家不免有些紧张,怕万一验证露馅,会让傅斯年一人担责。于是赶紧商量后,即将傅斯年摘出的三十多条“指谬”作了分配,每人分认几条。大家临时抱佛脚做好功课,这才去见校长。“果然蔡先生当面口试起来了,分担的人回答的头头是道。”……从蔡校长那里出来后,学生们终于憋不住大笑。而蔡元培经过验证确认,后来果然把朱教授的“这门功课重新调整了”。
再说当年傅斯年、顾颉刚、狄君武、周烈亚住同一宿舍期间,住在校外的罗家伦常去他们宿舍相聚,大家一起高谈文学革命和新文化运动,主张学术思想的解放,用科学的方法整理国故。尤其傅斯年、罗家伦等组织新潮社,编印《新潮》月刊,这是继《新青年》后公开主张文学革命的第二个刊物。他们主张文学主要任务是人生的表现与批评,力持发扬人的文学;反对非人与反人性的文学。后来傅斯年到德国留学,又与已在那里的陈寅恪、俞大维等人纵谈科学、语言、数学……彼此“道并行而不相悖”,即使“不见要想,见面就吵”,但“各拈妙谛,趣语横生。回想起来,真是人间一种至乐……”若干年后傅斯年去世,作为五四运动时期的亲密战友,罗家伦对傅斯年“认学术是国家之公器”,以及抗战开始傅提出将北大、清华、南开三校组建成西南联合大学的观点和主张深表赞佩。想起往事,罗家伦不由感叹道:“此乐已不可再得了!”
法国作家、思想家蒙田曾说,“禀赋良好,并在与人的交际中得到磨炼的心灵自然而然会使人愉快”。又说,“重要的是谈话……充满了成熟而坚实的判断,揉和着善意、坦率、轻松、友好”。以此观之,罗家伦关于“此乐已不可再”的慨叹,似乎正暗合蒙田这番话语的思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