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和周仪诗
在落第后,龚自珍想在北京衙中谋一份职位,随之也确实获得礼部内阁中书的职位,其职能就相当于小秘书之类。这个岗位本身就是可有可无的闲职,只要在礼部汉票签处题名报到就可以了,并不需要马上到职。因此,龚自珍在题名签到后,旋即就南归了。
龚自珍在赴京和返回南方途中,倒也不算寂寞。去时有宋翔凤一路相伴,回来时与周仪同行。周仪,字伯恬,江苏常州人,同是参加此次会试考生。周仪后曾任陕西山阳、凤翔知县。官虽小,但官声甚佳,年老病退时,当地百姓依依不舍。同是京城落榜人,一路同行是有说不完的心里话的。途中,两人有多首唱和诗词。这在龚自珍的生涯中是不多见的,我想这其中大概有两个因素,一是两人都是考场失意者,心绪很容易产生共振;二是两人都是诗词高手,酒逢知己,诗逢对手,自然就佳句迭出。这个伯恬先生,据徐世昌在《晚晴簃诗汇》介绍:“伯恬工六朝文辞,尤深于诗,拟古诸作往往逼真。”可见非等闲之辈也。
在某个驿站,龚自珍见周仪有词题驿站壁上,“凄瑰曼绝”,心有戚戚,乃在第二日和词一首:“羌笛落花天,办香鞯两两愁人归去。连夜梦魂飞,飞不到,天堑东头烟树。空邮古戍,一灯败壁然诗句。不信黄尘消不尽,摘粉搓脂情绪。 登车且莫回头,怕回头还见高城尺五。城里正端阳,香车过,多少青红儿女。吟情太苦,归来未算年华误。一剑还君君莫问,换了江关词赋。”
“办香鞯”,指备马。在落花天,两位落考的愁肠百转之人返回南方。恨不得连夜就回到家中,奈何两人的家都在遥远的江东(“天堑”指长江)。在荒凉的驿站(“空邮古戍”指驿站),只能就着飘忽的灯光题诗驿壁。不相信,疲乏的长途奔波,还消磨不掉落第的郁闷情绪(“摘粉搓脂”形容落第后像女人那样生气)。既然已经出城了,就不必再回望那个伤心地京城了。正逢端阳节,无非是那些红男绿女还沉浸在歌舞杯盏之中。我们这些落第之人,也只有吟诗来宣泄心中的苦闷了。就不用想仗剑驰骋建功立业的事情了,像晚年的庾信那样,在词赋中找找乐趣吧!
上面这首词,写于哪个驿站,不清楚。因为周词写于端阳节前日,而龚词写于端阳节当日。因此,龚词应该未题写到驿站的墙壁上。到了叫富庄驿站的歇宿处,两人又有诗词唱和。这个驿站在安徽交河县西。在樊克政著的《龚自珍年谱考略》中从周的诗集中引录了周仪的题诗:“何曾神女有生涯,渐觉年来事事赊。梦雨一山成覆鹿,颓云三角未盘鸦。春心易属将离草,归计宜栽巨胜花。扇底本无尘可障,一鞭清露别东华。”
周仪的题诗,引出了龚自珍更为精彩的和诗:“名场阅历莽无涯,心史纵横自一家。秋气不惊堂内燕,夕阳还恋路旁鸦。东邻嫠老难为妾,古木根深不似花。何日冥鸿踪迹遂,美人经卷葬年华。”
同是好诗,但境界有了高下之分。伯恬先生仍在抒发官场失意的心绪,而自珍先生却已经从个人失意上升到对家国命运和社会现状的思考忧虑。诗说,在仕途名场中沉浸已久,我看到的世人大多在追逐名利,像吾辈这样以史为鉴思考当下问题的又有几人呢?可怜那些醉生梦死的达官贵人(“堂内燕”)并不因王朝的衰败(“秋气”),而有丝毫的警醒。只有像类似我们这样的“路旁鸦”,对即将沉没的夕阳还有留恋之意。东邻的老妇(嫠妇,寡妇)还能再嫁人吗,要指望古木枯树上开出花来,大概也是痴人说梦吧!何时能像高飞的大雁那样将自己的踪迹消逝在邈远的天际,如同隐逸在山林中的隐士,与美人和佛经相伴遣送时光年华就好了!这里既有对自己空有报国之志而怀才不遇的愤激之词,更有对清王朝衰败将至却麻木不知的犀利抨击与批判。“秋气不惊堂内燕,夕阳还恋路旁鸦。”“何日冥鸿踪迹遂,美人经卷葬年华。”都是被长期传诵的名句。到了扬州龚自珍又有诗赠周仪,地点是在游船上,龚自珍的诗题写在伯恬的扇面上,这在诗的题名上有明确的说明——《广陵舟中为伯恬书扇》:“红豆生苗春水波,齐梁人老奈愁何!逢君只合千场醉,莫恨今生去日多。”这里颇有点“诗”逢知己、依依惜别之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