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听到土地的声音是在油菜地里，那是很不经意的邂逅。油菜给割光了，秸秆全部挑到了仓库场，地里只留下有点焦有点烂的油菜根，油菜根的边上注满了从垄沟里流过来的清水。清水像一根根钢针快速地插入泥土，有棱有角的泥土像个几天几夜没有饭吃的饿汉拼命地吸着水，地表的土像散了架的棚架一下子软化开来，水上就冒泡了。泡有大有小，大的泡散去时非常好看，先要“嘭”的一个响声，然后碎成水花，水花像一团烟要聚了就散了。那时，你稍微静一下心，就会听见地皮的上面有连续不断的吱吱、咕咕的响声，响声很幽怨，也很沉闷。父亲告诉我，这就是土地的声音，这声音是从土地的泥底下发出来的，吱吱声、咕咕声，都是一种开心的声音。

　　开心的声音？我不懂。父亲说，就像你母亲生了一个你，要再生一个妹妹，你开心吗？父亲把收割好的油菜比作我，把待插的稻秧比作妹妹，肯定有失妥当，但在那时我确实觉得很像很真的，我也很高兴的，因为没有油，烧的菜不好吃；没有稻谷，白米饭何处来？它们的重要，就跟我在父母心中的位置一样，都是不可或缺的宝贝。问题是没有身体没有嘴巴的土地为什么会有声音，泥土躺在大地的怀抱，可以晒太阳枕月亮，可以沐晚霜吸晨露，为什么还要发出声音？这个问题父亲讲不出道道，土地又不告诉父亲。但事实却千真万确：土地有声音，土地的声音就是土地的语言，土地用自己的声音向我们展现了一个又一个的风景，昭告了一个又一个道理，只是我们忽略了，我们有时是视而不见，真的很怠慢很怠慢的。

　　我亲眼看见由土地声音显现的抗议。那年的夏天，场地的土地上我们晒满了清香的谷粒，到了傍晚，我们准时将谷粒畚进了麻袋，放到了家里的小仓库。然后，我们用扫把在土地的脸上又横扫了一遍。土地无语，承受着扫把尖刺的划割，安然而又宁静。第二天早上起来，一看场地，土地全部龟裂了，那些平整如镜的地面被分割成了无数的小块，一块块的泥疙瘩赫然躺在场地的中央。土地起皱了，皱成了如碎了的大饼、饼干样子大小的泥块。它们是晚上起皱的，土地的起皱是有声音的，只是因为晚上我们没有听见罢了。父母见了这个样子，很是心疼，连忙从井边吊起一桶水，抓牢水桶的襻，握住水桶的底，像冲水一样的将一桶水泼向了泥土。泥土像是久旱逢甘霖，点点润在心，发出了长时间的吱吱声，那声音非常清脆，那是一种吸纳与释放的声音，这声音里有感谢，也有怨怒；有满足，也有希求。我想，父母明白了土地需要什么，而我也略知一二。

　　土地的声音是一首深沉的诗，有提示，也有警策，看你读得懂还是读不懂。母亲告诉我，土地的神气，无人可比；土地的神奇，无物可比。母亲举了一个例子：家东面自留地上那块不足十平方米的土地可以年年种芦粟，种出来的芦粟个子差不多，粗细差不多，连甜味也是差不多。为什么？母亲说：这块地的地性特别好。母亲同时告诉我，有的地，地性像温吞水，不烫人也不让人喝到开水，比如种了西瓜的地，今年种了，你想贪图便当、贪图省力，明年再种，不管你采用什么办法，施什么肥料，这长出来的西瓜不是个子小，就是不够甜，真正的数量少质量差。这还算好的，有的土地的地性还要暴躁，甚至于无情。像种了黄豆、蚕豆的地，今年种了这些作物，明年你再种这些，那么等待你的绝对不会“种豆得豆”，而是让你种豆得不到豆，因为差不多要到开始开花结果的时候，这些豆苗一两天里就会萎靡不振，就会焦叶，就会烂根，最后慢慢死亡，一点也不留情面。母亲说，这确实是人的缘故，也是土地的缘故，土地一定在这之前对你说过，你懒了，我就给颜色看，只是你没有听见或者没有听懂。

　　这是我年轻时亲眼看到的景象，这幅景象让我感动不已，也让我神思不宁。面对土地，脚踏土地，我除了膜拜，眼里有时会噙满泪水。土地的宽宏与土地的量小都是土地的性格，土地都用它独有的声音告诉了我们，关键是我们要听懂土地的声音。远望家乡的土地，我的眼前总会看到犁头深深地嵌在泥土里，犁头在向前行进，一浪一浪的泥土向两边荡开出去，我们听见了土地向两边荡开时发出的声音，那声音是吱吱，还是咕咕；是咕咕，还是咚咚，我们都得仔细听，认真辨，因为这时候土地又在说话了。此刻，父亲会走近我的身边，把手搭在我的肩头对我说：人啊，只有双脚踩在泥土里，耳朵才会听见土地的声音；只有心思放在庄稼上，耳朵才会听懂土地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