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段不堪回首的日子,家中丰富的藏书、画册、唱片被红卫兵一把火化为了灰烬。父亲尹瘦石在不能绘画,无书可读的苦闷日子里枯坐几日后,将残余的宣纸裁成尺余宽,连接成一个长卷,开始以蝇头小楷抄写毛泽东选集。
父亲去农场后,16岁的我参加工作住进了单位的集体宿舍。父亲每个月从农场定时写一封信给我,回信中我述说了自己孤独压抑的心情。父亲回信嘱我不要荒废时光,业余时间有计划地读些书,建议我练一下毛笔字,写字会使人情绪好起来。
每三个月父亲才回北京几天。回京后他来到我宿舍,为我带来了一本欧阳询的《九成宫礼泉铭》字帖、墨盒、毛笔、元书纸和一张画好格子的硬纸板。他将元书纸铺在纸板上,用两个夹子夹住,元书纸上便清晰地现出了寸楷大小的整齐方格。父亲说你每天写一张,一张正好是180个字,循序渐进,逐渐增加,写好一张在下面注上日期,日积月累就会看到进步了。父亲还特意带我到他单位北京画院,拜见了溥松窗先生,在路上父亲悄悄对我说:“溥松窗是溥仪的堂弟,在皇宫里陪皇帝过读书,受过严格的书法教导,让他给你讲一下执笔法很重要。”溥先生热情地接待了我,认真地给我讲解示范了执笔法,临别时还写了一幅毛泽东诗词《采桑子·重阳》送给我。
从那时开始,我每天坚持临写一幅字。刚开始字写得很不像样,但我毫不气馁地坚持着,慢慢的字写得有了起色。日积月累,习字的纸张在不断增厚。习字中一种从未有过的内心沉静,使我仿佛进入到了另一境界。那时工作是昼夜两班倒,下夜班回来,于万籁俱静中坐在灯下,手握毛笔写字时,我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我将这种感觉写信告诉了父亲,父亲来看我时,欣慰地翻看着我的习字,竟然拿出一只红笔,在满意的字下,分别画上一个、两个、三个红圈。并让我临帖给他看,见我临写时是看一笔写一笔,马上纠正我说,这样写不行,你要在临帖前先认真地读帖,将每个字的结构笔画整体记住,将字一次写完,这样才能完整地记住字形。
四年时间,我从未间断地每天坚持临写了欧阳询、颜真卿、柳公权的字帖。在枯燥的岁月中,我沉浸在书法的线条韵律中,体会到了坚守的快乐与自信。
如今回忆起来,我更深刻地理解了父亲在那个年代里,给予我的力所能及的关爱。他是在用中华古老的书法所蕴含的深邃哲理,规范引领着我的生活。让我在博大精深的书法学习中,理解生命的意义,拥有生活的定力,坚定从容地度过那段迷茫的岁月。
上图为尹汉胤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