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听姨婆讲故事
姨婆还没睡,坐在床横头,正在给墙角边的一只老鼠讲故事。我站在门口,听她说到她和我姨爷爷结婚的时候,叫了亲戚家的一个男孩来压喜床。我知道接下来发生的事,上次来看姨婆,已经听过这个故事了。那小男孩半夜里在床上撒了一大泡尿,把绣花被子都弄湿了,害得我姨爷爷就此落下了关节炎,她也身上受潮得了心口疼。那只老鼠吃饼干吃得十分满意,偷闲吱吱地叫几声表示同情,鼓励姨婆继续说下去。这当口我就走进去了。老鼠看见来陌生人,躲进墙洞里去了,临走也没忘记把半块饼干叼走。
姨婆抬头看了看我,说:“阿顺,你代你娘来收扫街费了?喏,台子上放着呢。回了你娘就过来,陪我讲讲闲话,要不,罐头里的饼干我全给老鼠吃了。”我说:“姨婆,是我,大耳朵。”姨婆愣了一愣,招招手,我过去了。姨婆挨个摸了摸我的两只耳朵,又在耳根处用劲拉了拉,以便证实不是有人粘了两只猪耳朵来假冒的;还在我后脑摸了摸,那里有我周岁时从床上滚下来落下的疤,至今上面寸草不生;最后一步是摸我下面的小茶壶。全对上号了,算是验明正身,姨婆这才两只手拍着大腿,又哭又笑,说:“我的宝贝,你怎么才来啊?长久不来看姨婆,一定是小皮匠不放你来。这个死赤佬,一直记恨我。我想想,有几年了?三年了。你娘死的时候,我叫小皮匠去买点糕,给邻舍隔壁亲亲眷眷分分,这是规矩。这个臭皮匠,竟然去买了几块糖年糕,被我指着鼻头骂了半天。后来那些云片糕还是我出的钱。小皮匠从此以后就恨我了。”
我呵欠连连,脱鞋子打算上床。
姨婆继续说:“你娘命苦,嫁了个小皮匠,又没出息,脾气还不好,你娘不开心,就走了。你那姨爷爷倒是个好脾气,文化又高,外面贴的告示啦,戏院门前的新戏介绍,百货店的招牌,他全部看得明明白白,一样一样讲给我听。要怪就怪我,结婚当天夜里,叫了三叔婆的小外孙来压喜床,结果小家伙半夜里撒了泡尿,让你姨爷爷得了关节炎。要不是这泡尿,你姨爷爷不会走那么早,撇下我一个人孤零零。”姨婆说到这里有点伤心,用手去擦眼泪,擦好在我身上揩了揩,说:“我的乖宝贝,怎么穿得这么单薄,冻得像冷气肉一样。快上床焐焐。明朝,我拿件什么衣裳给你穿穿。这个小皮匠,我知道他不会待你好的。”说着,姨婆就开始翻箱子。
我困得不行,赶紧钻进被窝。迷迷糊糊中,只听见姨婆说,我新结婚时穿的那件对襟绣花镶边绿底软缎夹袄怎么找不到了?我就睡熟了。
第二天早上起来时,姨婆让我把一件厚呢马夹套在棉袄外面。那是她翻箱子找出来的,是我那从未见过面的姨爷爷的,当年姨爷爷把这件厚呢马夹套在长衫外面的。本来太长了,幸亏被老鼠咬掉了一截,姨婆用剪刀修修齐,我穿上以后正好,拖到膝盖下面,暖热多了。姨婆很满意,随即用一把比她老人家多不了几颗牙齿的木梳给我梳头。我的头发本来横七竖八十分自由自在,被她一扒拉,就像是在锄草,硬生生扯下来一大把头发,痛得我直流眼泪。
姨婆楼下的那个老虎灶,在上海算是比较考究的。灶头旁边有三四张八仙桌,茶客喝茶的。再里面一大间用布帘子挡着,是个洗澡的混堂。这天开始过得很无聊,听姨婆讲陈年往事,只想睡觉。直到我发现,楼板上有几个小洞,透过小洞,就像看西洋镜一样,可以看到下面的混堂。下面每个人有一只大脚盆,坐在里面搓澡。我从上面看下去,好像他们是坐在小船里摸鱼,很好玩。我叫姨婆一起看,姨婆打了我一巴掌,骂了句“下作坯”。
下午的时候,住在三层阁的阿顺放学回来了。经过姨婆房门口,他看看我,我也看看他,我们心有灵犀,就一起下去玩了。
楼下还有几个小孩在打弹珠。我看他们都是用食指夹着弹珠,然后用大拇指的指甲把弹珠顶出去。我看了把鼻涕都笑出来了。我们把这个叫做“打老太婆弹”,太难看了,要是在我们那儿,都不会有人和打老太婆弹的玩。旁边还有个小孩在玩陀螺,用一根绳子抽着玩。我们那里把这个叫做“抽贱骨头”,他们却说成是“拍打大和尚”,笑死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