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西宅上有个叫陆三郎的老人,祖上书香门第,到他这辈家道中落,但还是一种儒雅风骨。我知道此人文化很高深,平时见他独来独往也不敢擅近,只是远远地望着他,心里却十分敬重和羡慕。
1962年晚秋,我正在就读的崇明农校同意我休学一年在家吃药养病。
为了打发时间,我每天煎药吃药之余,就一本正经地读起我从初中阶段就喜爱的古典文学来。不知怎么有一天下午,我正在屋里看书,陆三郎老人闯了进来说:“你喜欢看书,那我写几句,看你懂不懂。”
他用粉笔开始在门板写了,而且嘴跟着朗读:“悟已往之不谏……”我马上接下来说:“知来者之可追,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他听了我的续句,非常高兴地说:“小朋友,你读过《归去来兮辞》了,还读过什么书?”我告诉他,《桃花源记》《滕王阁序》《岳阳楼记》等等。他要我背《归去来兮辞》。我一口气背了出来。他说:“现在像你这样爱好古文的学生不多了,真是不可多得。”我被他夸得脸皮发烧。他接着说:“《岳阳楼记》上范仲淹说‘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你可作为座右铭。”我说:“这两句话,实际上不比‘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来得实在具体。”他听了我的话,眼睛一亮,说:“你年纪小小倒很有思想。”
过了几天,他约我去浜镇茶馆店吃茶,他把我介绍给一个叫黄兰溪的地主儿子,此人新中国成立后一直在家里闲混日子。但我早就听说他是个满腹经纶的人。同他认识之后,他硬是要对我讲解《阿房宫赋》。他摇摆着头吟诵:“渭流涨腻,弃脂水也……小施,你看阿房宫里住了多少女眷。”我越听越觉有味,便隔三岔五地去茶馆,午饭常买个烧饼、锅贴了之。虽然,我进茶馆求学,在浜镇引起各种议论,家人也有反对或赞同的,还是我母亲说得好:“只要能学到知识,进了茶馆店也不一定都是学坏的。”
有了母亲的这句话,我大胆了,常常去听他谈古文。从那时起,我把现代小说暂且放一放,专心攻读古文。在他们的帮助解说下,我能弄懂文句结构的巧妙,说理表达的精准形象。我爱上了古典阅读,这一年休学可算收获很大。
数十年过去了,在后来的生活中由于生计所迫,没有时间再去深探古典文章。但在这个特殊的一年中,我虽然读的古文只是一小角,大海之一滴而已,但就此一小角一小滴,也不乏为我今后的生活带来无穷的乐趣。有时甚至是自豪的本钱。
我在崇明农场数十年中,无论在农业连队还是工厂企业,都是被公认的“秀才”。我为单位,为领导写各种报告、总结,都因言简意赅而得到赞扬。
退休后我进入诗词学社后,同仁们都说我律诗对仗写得好。我以为这就是读了对偶文章像《归去来兮辞》《滕王阁序》的结果。我被人家邀请作文,有文夹白的基础,这是当年先生们启发和我自己专心阅读的结果。现在,我写散文、小说,能够做到精简而言明,何尝不是因为有那么一点古文基础?所以我感谢休学一年中用于消闲的选择——阅读古文。
直到现在,我已是古稀老人,因为能写而被聘为崇明鳌山文学社所办的文学杂志《鳌山文学》主编,仍旧痴迷于方块字的排列组合,从来也不感到寂寞,这都得感谢当年打下的古文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