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听公公讲故事
我们的公公肚子里有无穷无尽的故事,小时候我们最爱听公公讲故事。像许多长辈一样,公公常给我们讲家乡浙江桐乡石门湾的故事,还有他带着一家老少逃难的经历等等。抗日战争时期携眷西行逃难的经历,公公念念不忘,《艺术的逃难》里描述的许多趣事,我们都听他亲口说过多遍。尤其是那个通过在门外晒笔墨找到交通工具的故事,公公每次提起来都津津乐道。我们也常听他与婆婆和爸爸提起沙坪坝的日子。公公告诉我们,因为他日文流利,如果他留在沦陷区被日本人抓到必定要他帮忙翻译,尽管一家老小逃难困难重重,但是他若不逃难去内地就会被迫做汉奸,他对我们说“这是我死也弗做的”(石门话“不做的”之意)。
夏天最为神往的回忆是晚上听公公讲故事。仲夏的上海又热又闷,晚上才稍微凉快一些。那时公公婆婆睡在二楼后面朝北的房间,公公坐在他的床边上,我们围坐在地上的凉席上,一人一把芭蕉扇驱暑也驱蚊,将灯关了以免吸引蚊子。公公点上一支烟,海阔天空地给我们讲故事,绘声绘色,他讲得热了就拿出他的散热“神器”薄荷锭往人中和鼻孔下擦几下,公公的“神器”样子与口红和防裂唇膏相仿,打开里面是薄菏,涂在鼻孔外人中处给人以清凉之感,犹如清凉油,那时没有空调,只好将就以此解热。
从公公的故事里,年幼的我们第一次认识了刘备、曹操、诸葛亮,孙悟空、猪八戒,以及众多梁山泊的好汉们,黑旋风李逵成为我们最爱戴的英雄,我们经常夜深了不肯睡觉还要公公继续讲。当时家里的《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东周列国志》等书都抄走了,我们看不到,后来才意识到,当时听到的很多故事是公公凭记忆讲的。他的故事也有不少是他自己创造的,我们记忆最深的是他的“老同学”陈侻,这个“侻”字我们原来不识,也不常见,公公特地为我们写下来,所以至今还记得。公公讲陈侻的故事就像放电视连续剧似的,每夜一段。这位陈侻可是个非凡人物,他酷爱喝酒,经常喝得烂醉了穿过坟地回家,不断遇到僵尸,但每次都奇迹般地逃脱了僵尸的追逐。公公告诉我们陈侻是他的老同学,这些事是陈侻经历后亲自告诉他的,年幼的我们信以为真,以为僵尸也是真的,黑暗之中,尤觉恐怖,经常吓得毛骨悚然。后来几年中总觉得通向一楼的黑暗楼道下有僵尸在徘徊,等待着追逐我们。等到年纪大了,才意识到这全是公公编出来的故事,当时他丰富的想象力和创造力无处可发挥,就创造了陈侻的故事,可惜我们当时年幼无知没有记录下来,现在记不得具体的故事了。
每次读公公写的《幼儿故事》,深藏的记忆就像开闸的洪水般涌上心头,当年听公公讲故事的情景历历在目。《幼儿故事》是公公在一九二九年写的,那时他讲“风先生”“雨太太”,以及“随意改作,变化,乱造出许多同类的故事”,给我们五岁的爸爸和其他的孩子们听,我们在公公身边无疑是让他重温了这个经历。当年他的孩子们年龄跨度大,他提到苦于找不到合适的故事以适应所有的孩子。我们姐妹年龄相仿,当时都在十岁上下,想必在故事选择上为他减轻了许多负担。漫长的夏天,每夜要讲新的故事不容易,陈侻的故事想必是他讲完了记忆中的故事以后“乱造”出来的,生动有趣。
冬天最有趣的活动是和公公一起生炭炉烘碳木条。上海的冬天,尽管不像北方冰天雪地,白天温度还是经常降到四五摄氏度间,因南方没有暖气,室内室外一样冷,穿着棉衣棉裤也不挡寒。那时公公已搬到室内阳台睡觉(日月楼),窗户很多也有缝,并都是单层玻璃无任何绝缘,外面刮西北风,里面就觉得凉飕飕的。公公将炭炉烧得热热的让我们围坐取暖,他派我们去外面捡了许多柳枝条来,掰成二三寸长一根,然后埋在热灰里慢慢烧成碳木条,每年烧一堆,可供应他下一年画画用。多年后读他的《学画的回忆》,才恍然大悟这就是他当年从姑婆那里学来的技巧。在烤炭笔的同时,公公也满足了我们小孩子的要求,在炭炉里放了一些山芋和栗子。那时一边烤火取暖,一边吃烘山芋烤栗子,外面寒风刺骨,里面温暖到肚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