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用生命换一次做母亲(下)
我们的谈话刚刚开始了四五分钟,一阵剧烈的咳嗽开始了。她的脸憋得变形,看得出她没劲儿咳,她用了很大力气想抑制住,可是抑制不住,一股根本就不属于她的力量从她胸里涌上来,她先是细弱地叫了两声,然后就从身体很深的地方发出“空空”的咳嗽声,一声接一声,她干巴的躯体被震动得快散架了。
我、两个摄影师、录音师、编导,我们五个人就在旁边看着,不知所措,那种情形,犹如一个人在死亡线上挣扎,我们就在旁边,却无能为力。我从来没离死亡这么近过,眼看着死神就站在她的身边,拽着她,她在徒劳地抵抗。我用手摩挲她的肩膀和背,摸上去像树枝。我只剩下问她:“不说了,不说了,你休息能好点吗?”她陷在咳嗽里挣不出来,又过了一会儿,那阵雷霆般的震颤才过去,她把力气用光了,连眼皮都睁不开,只是对我的问话点了一下头。
那一刻,我回过头去,两位摄像同事给我手势,他们已经关机了。
刚刚的惊心动魄林茹妈妈却好像已经习以为常,她走过来抚摸了一下女儿的额头,把散乱的头发拨回去,跟我们说,前几天刚出院,有家电视台把他们俩口接出去拍婚纱照,折腾了两三天,她的身体状况恶化了。说这番话,她没有怨气,只是发愁。
林茹妈妈的一句话直通通地戳在我面前,就在林茹身边,我心里问自己:记者到底是干什么的?没错,林茹的故事耐人寻味,也的确值得让大家去思考,可是用什么手段呢?就像那张新闻史上著名的照片:一只秃鹫站在一个比它大不了多少的因为饥饿而濒死的黑人小孩身后,等待着下一秒扑过去。记者在那时,是应该记录,还是去救助?是一动不动地等待机会按下快门,还是应该把秃鹫赶走抱起孩子?林茹病成这样,有价值有意义去表达她为什么要为了一个新生命这样做,可是她命若游丝,又怎么能去做推她去死的事?
我们摄制组都出了林茹的房间。旁观一个病人的巨大痛苦,不是亲人、朋友,而是陌生人,就好像在粗暴地看一个人的裸体。我能感到林茹虽然病到如此,还是在极力维持着一个女人的体面,没有因为疼痛而不管不顾。她想保持好看,想给我们留下一个美好的形象。可她已经形容枯槁,很不好看了。那一刻我决定不拍了,不采访了,让她好好休息吧。
我们回了。所有我想问她的问题都没来得及问,只能猜测。
当年林茹刚发现自己怀孕时,应该高兴吧?26岁,是一个女人最好的生育年龄,她又那么爱他。可是她有病啊。癌细胞藏在她的身体里,如果平稳治疗维持,虽然不可逆,但不至于病发得这么快,至少能踏踏实实过两年小日子。可是孩子来了,是命运的恩赐还是残酷?一个女人,愿不愿意完成一个完整的生命历程?小两口在深夜里怎么去面对这个非此即彼的选择?
林茹妈妈在我们走的时候说,她作为母亲,真是反对女儿继续怀孕,这哪是怀孕,是在换命!但是,当女儿说“妈妈,我感到孩子在肚子里踢我了”,她又舍不得了,舍不得小生命,也舍不得女儿做母亲的那份深深的快乐。林茹心里一定不知衡量了多少次,她自己愿不愿意大幅缩短自己生命的时间换来做一回母亲。谁不愿意活,谁不想活?这世界上有什么有价的东西能换来多活的一天?但是这个女人却愿意用大把的生命去换一个孩子。
她换来了孩子,自己也精疲力竭,快走到生命尽头了。在到达前,她不想就这么走了,九死一生,孩子竟然不认识自己,她舍不得。她把自己打扮起来,用最大的可能看上去漂亮,好让女儿长大了看到录像时能喜欢这个妈妈,而不是害怕和难过。她说了好多体己的话,虽然刚刚做母亲,却有说不完的话给孩子,她要赶在自己不行以前都说给孩子。可是说不完呀,哪儿有母亲跟女儿能说完的话?我又想到那床大被子底下几乎看不到的林茹,她的身体里哪儿来的那么大的勇气?
赶上这样的事情,很难用平常人的逻辑去推测人家的生活。比如她走了后丈夫怎么带孩子,怎么重新开始生活,孩子怎么在没有妈妈的环境下长大……林茹作为一个女人,她爱过,做了母亲,即便短暂,也没枉来一遭。
没完成采访有遗憾,但我这么做是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