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过年还有段日子,弄堂里的人家就开始忙碌了。我天天翻着日历倒计时计算着过年还有几天,盼春节的心情格外急切。
家里要大扫除了,父亲让我去曹家渡94路终点站旁的那个建材店买生石灰,回家哥哥泡成石灰水,搅匀成浆,用排笔蘸上石灰浆刷墙,刷了三遍才将家里的墙壁刷白。
母亲与姐姐在给水站上洗着几脚盆的衣被,我与弟弟拎着四只篮子到长宁支路菜场排队买菜。秀水路上补碗的、箍桶的、磨刀的、刮鱼鳞的、爆炒米的、收旧货的、切笋干的、摊春卷皮子的、绞肉糜的……鳞次栉比。菜场内外,人头攒动,一派热闹景象。
南货店里也是摩肩接踵。长宁路476弄口的那个叫“同顺公”的南货店,营业员在店堂里忙着用报纸包粉丝。他们将一大麻袋粉丝倒在油布上,用剪刀把粉丝剪成一包一斤的。我与弟弟拿着购粮证买好年糕、赤豆来到同顺公,又用票子买了每家每户配给的半斤红枣、半斤黑木耳、一斤金针菜。哥哥还去食品店买了过节的糖果、花生牛轧糖、奶油咸味糖、大白兔奶糖、巧果和油果等等。
父亲下班回来从菜场带回只大猪头,洗净后一劈二,开始腌制咸猪头了。只见他在猪头抹上粗盐,用手掌猛拍了一阵,将盐嵌进肉里,又撒上花椒,串上细麻绳,挂到屋外晾晒。长长的弄堂里,家家户户屋檐下、晒竿上都挂着咸肉、板鸭、猪头、腊肉、鳗鱼干,弄堂俨然成了一个腌制工场。
那些日子,家家户户还都忙着炒年货。母亲从杭州乡下娘舅家带来了长生果(花生),我便与弟去外面弄来黄沙,捡掉石子、洗净,把黄沙炒热,再把长生果倒进去不停地翻炒。想到一年中只有在过年能吃到的长生果,尽管炒得手发酸,颈发硬,还是心甘情愿的。
小年夜,做蛋饺是我必做的家务。我在砧板上双手齐斩精肉,“咚咚咚咚”,直把块肉剁成肉浆。再由母亲来拌上葱、细盐、味精、黄酒,搅成馅心。我将十几只蛋打碎搅拌成蛋糊后,坐在骨牌凳上,左手汤勺在煤球炉上煨热,右手用筷子夹一块生猪肉在勺子里涂一圈,算是放油,舀一调羹的蛋糊,勺子四周转动下,将蛋糊摊开放入肉馅心,用筷子捡起边沿,盖上另一半,再将蛋饺翻个身烘一烘,蛋饺就做成了。一个下午,我要做一百多只呢。
姐姐在旁则用买来的春卷皮子包春卷,馅心是荠菜肉丝和黄芽菜肉丝,算是年夜饭的一道点心。
除夕的傍晚,弄堂里弥漫着家家户户传出的各种美味佳肴混杂的香味,有氽爆鱼的,红烧肉、烧蹄髈、煎带鱼的,搓肉圆、蒸八宝饭的……那一刻,弄堂就像一个大食堂的厨房。我在外面玩得累了,偷偷溜回家,掀开锅子的瞬间,红烧肉烧油豆腐的香直冲鼻孔,馋痨再也挡不住了,用手指夹了块红烧肉塞在嘴里,抓了条泡在水中的年糕又奔出了家门。
年夜饭是一年中最丰盛的大餐。母亲把平日里磕掉瓷边的饭碗全收了起来,用起新的花边碗。那时没有电视机,没有春晚,更没有手机,全家人围坐在方桌前一起吃年夜饭,热气腾腾、其乐融融。一桌子的冷盆热炒,全是母亲一手烹制的。她没有什么菜谱,全凭记忆和食材烧出来。我吃啊吃啊,筷子像雨点般,一阵“秋风扫落叶”,捧着的新碗却格外小心,生怕除夕夜打碎了“触霉头”。八宝饭我尽掏正中的豆沙吃。最喜欢的是最后端上来的那只砂锅汤,锅底闷着大蹄髈,上面是黄芽菜、塌棵菜、粉丝、蛋饺、咸肉。没多久就把自己的小肚子吃成滚圆的西瓜了,可煤球炉上还蒸着豆沙馒头呢,那也是我的最爱。
年夜时分,母亲非得等我们睡着了,才会把压岁钱塞进儿女们的枕头底下。我为了能早点知道有多少压岁钱,便半睁半闭佯装睡着。待她一走,我一个鲤鱼翻身,迫不及待地打开了红包,见有两元的新票子,立刻手舞足蹈了。这两元钱对我来说可是天文数字啦。我小心翼翼地包好,塞回枕头下,甜甜地睡了。
睡梦中,母亲又把做好的新衣盖在了我的被子上。棉袄、棉裤。那时买布要布票,配给的又很少,父母自己舍不得,却给我们几个孩子都添了新衣。母亲又把新棉鞋、新袜子放在我的床头。鞋底是母亲与姐姐在昏黄的灯光下针针线线赶时间纳出来的。
鞭炮声中,眼睛睁开,新的一年到了。
记忆中儿时的过年,是天堂般的日子。那个年代的物质生活很匮乏,但那时的年味,香浓醇厚,常留心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