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的题记就是生命的胎记,作家于是用了博尔赫斯的话——遗忘完全可以是记忆的一种深沉形式,作为《查无此人》的开端,与小说中子清父亲的阿尔茨海默症一应一和。
阿尔茨海默症吞噬记忆,并让旁观者残忍地注视时间消失的轨迹,所以《查无此人》坐实了时间的标记。从1945年的祖父百堂开始,像一个收放自如的说书人,顺流而下送来一个家族繁衍分离的信息,又从父亲世全的2013年开始逆行,左支右拙地应付着眼前的生活,斑驳的影像中是父亲的病与我的世界之间的龃龉。两个部分又被春夏秋冬这种轮回的标签收纳其中,看起来就像一波一波荡漾开去复又合拢的水纹,总会平静如初,总有波澜起伏,在人生的限制、命运与日常烟火之间,在轻与重的辩诘中,总能看到一个中年人(中间人)的心灵。
中年是被辨认出来的,子清第一次意识到这个问题是语言能力的追加失败,在日语、英语之外她还想学习西班牙语和德语,她后来意识到不是年轻人的好高骛远,更可能是中年人的力所不逮。中年又是被迫承认的,父亲就要遁入沉默王国,她的生活开始面临时间的分割,从耽溺于形而上空谈的世界而进入一个细节纵深的世界,从一个十多年居无定所的人变成一个有家的人,从一个逃跑者的轻和抽象要回访血缘的具体庸常、烟火生活的重。子清失去了父母健在、青春刚刚开始时的那种安全感:永远有回头路,永远有未来。现在留给她的最大难题是,中年人的多愁善感该怎么操作才不恶心人,才不怪异,才不显得孤僻?
罹患阿尔茨海默症的父亲是于是写作此书的原因,她说作品中关于父亲的部分甚至可以看做非虚构,大概原版照搬了生活中实景。而小说中父亲的病其实是一把钥匙,实写的部分就像一个幌子,背后是一个中年单身女性知识分子的世界。父亲第一次失踪,身在国外的子清面对男友奥托的提问,遭遇了巨大的窘迫:她对父亲的后半生几乎一无所知,对共处的二十年生活也只有任性而主观的记忆,对父母一代人浴身其中的大历史她本能地回避和无视,父母的家族历史从未认真进入过她的眼帘。紧接着,父亲病倒,被继母送还的现状,让她在现实中第一次看到了血缘,一切安排都可以取消,染过的头发会变黄变长然后被剪掉,奥托也可以找到新的恋人,只有她永远是父亲的女儿,这一点无可改变。在照料父亲的过程中,她正视了生命意义的问题,疾病消解了父亲一生的意义,他回忆的路阻断了,不认识任何人,将他从乡村到城市的一生错乱嫁接,生命是否还有意义?
内心的跳跃和被迫的转折、思考是子清生活的内面,外面则是必须承担起具体而沉重的生活,照顾父亲的饮食起居,忍受疾病带来的暴力和绝望,加入到必须的社会关系中去,一个人承担起过往和现实的一切。在这个过程中,子清起了重构的心,她希望把父亲从虚空中重新建构起来,借着父亲口中和记忆中疲软的零星的词,散了架被割断的字词,溃不成军的数字中重新建构一个完整的世界。同时也是为自我的存在寻找一个合法性,一个逻辑性,一个安顿危机的生命肌理。于是在后记里说,不能面对自己和上一代人的巨大隔阂,也不愿意承认自己疏忽了对父母的认知和关怀。子清愿意放下自己的生活方向和空间,去寻找父母前尘往事,在她来说是一种情绪释放,这个寻找本身并没有带来戏剧化和故事,只是个人生活的一次检讨或者被动阻断之后的发现,是在填充内在的空虚。
子清的后青春期成长让她确认了自己中间人的身份,记忆的中间人,病魔的中间人,而《查无此人》是缘由疾病而被放在生活中间的中年人拖出的一条逆行的记忆纽带。这个纽带连接起了城市与乡村,历史与现在、未来,开放与固守,规矩与放浪,它最大的功能是给予子清另外的视角来看到世界、自我和生命,它不再是一种轻易可以获得的答案,不是理所当然。尽管子清确认了父母和自己“凡人”的身份,曲折灌溉的悲喜都会消失在亘古的荒漠中,“我全部的努力,不过完成了普通生活”(穆旦),但她的生命有了热度和空间,重新感受到强烈的生的意志。即使从“普通人”这个基点上,她依然没有放弃那个看起来虚无的家庭、历史的责任和自我的责任,这才是《查无此人》让人心动的地方。
《查无此人》的双线融合结构,子清的两个世界,已经不是二元对立,它们彼此牵绊交流,当然这还不够,子清的中年人世界打开了好多窗口,她也换了双眼睛看到了自己日常的禁忌,但更大的禁忌还在。子清的前男友奥托说没有任何人脱离政治,《查无此人》可能囿于真实经验的限制,在这些问题上是停滞的,而自我世界跟这些问题的交流肯定会开拓书写的和生命的空间,作为历史的中间人,作为如此艰涩的解构者、建构者,怎么能轻易放过呢?